天下沒有白吃的白飯,也沒有不必負責的負評

【文/路仁教授】

昨天去自助洗衣店洗衣,門口寫「洗衣粉免費」,入門後卻發現裝洗衣粉的盤子空了。盤子有時有洗衣粉,有時洗的人多、洗衣粉就空了,此時洗衣店的人並不會飆車來補充,要洗的人就認命,在旁邊的販賣機買一小包洗衣粉。

「免費不等於無限供應」的道理,社會到處都是,但北科大學生的解讀卻是「免費就要即時補飯,讓學生吃到飽」。北科大學生來自「資訊與財金管理學系」,應修過經濟學課程,卻沒搞懂「天下沒有白吃午餐」的經濟原理。

熱炒店推出「白飯免費」,目的並非要免費招待人。在商言商,店在市中心,租金是天價,物料又飛漲,學生以每人兩百多元,想吃和菜並有無限制白飯的福利,是不可能的交易。

煮飯要時間,但即使白飯像泡麵一樣可馬上生成,很多店並不會立刻補飯,因為「天下沒有白吃的白飯」,經營店就是要回收成本,他還是要你花錢點些麵與菜,才會端出來。

「天下沒有白吃的白飯」,有些學生也許懂了,但「天下沒有不必負責的負評」很多學生卻不見得懂。

「到Google給負評錯在哪裡?」許多學生仍堅信給負評是他的自由。

到Google給店家負評是學生的自由,但店家找媒體申訴,自然也是他的自由,雙方都沒錯。但校園內的世界,是學生申訴老師要被約談;校園外的天下,是你申訴的沒道理,我可以反擊,而媒體是否報導,要看是否有新聞與公眾性。

學生化整為零、慢慢給負評,自然無法形成新聞性;集體刷負評,目標是要搞臭這家店,便引來公眾注意。

在大學校園,不喜歡某個嚴格的老師,現在操作方式是在期末評鑑老師時,集體給老師零分,以下架他。台灣的一些重點公立大學,有七年升等條款,不升等會被解聘,即使條款沒施行,沒升等的老師也會被剝奪權益。

升等除看研究,教育部還要求學校做教學評鑑、由學生評分老師。50個人的班,多數同學打老師80分上下,有些同學揪5個人把老師打0分,就可把教學分數拉到全校倒數,像現在揪團集體給店家一顆星,就可把四點多顆星的分數拉下般。

於是,在台灣的所謂頂大─台大,洪蘭去訪視時,竟隔窗看見同學上課時穿脫鞋、吃雞腿、聊天。老師不讓學生「聊到飽」,考評被學生集體刷下,工作還會在嗎?所謂的頂尖科大,老師在台北工專時所建立的嚴教風氣,應已被「負評到飽」的風氣,改造得差不多。聽聞母校被封為飯桶科大,不知北工校友做何感想?

「到Google給負評錯了嗎?」學生反覆地說。真心誠意在評店家沒錯,集體操作則有錯。北科大因學生集體操作,少了一位好老師,不關我事,但操作到台北少家不錯的餐廳,就影響我權益。校園外的天下,講求對等的權力,學生可以集體操作負評,當然就可能面臨的集體公審。

而據聞,學生在留下一顆星的負評時,還留下很多不堪入目的情緒性文字,只是後來刪除了。如果當初老闆截圖下來,負評引來的就不只是公審,而要上法院說清楚了。在法治的天下,學生並沒有免責權,留言不實、傷害商家信譽,是可以被求償金錢,還可能有勞獄之災。在裡面,白飯免費,但不會吃到飽。

窗內的天使

路仁教授

一、

「小熊是天使嗎?」

在士林捷運站旁,曾有一家典雅的咖啡館,窗內有小熊布偶,還有些從天花板垂下的鞦韆,倚靠在餐桌旁。這家名為「小熊木屋」的店,由於離銘傳大學不遠,多年來是我與學生盪鞦韆聊天的地方,這天與一位資管畢業同學聊到最後,我遠望小熊吐了這句。

冬季偶然的雨,在夜窗外斜斜的落下,留下幾絲愁意,即使經過一晚的協談,心結仍濃的化不開。他經由我介紹,到一家軟體公司工作,回來找老師討論工作上的事,他托腮癡想,於是我轉換話題到小熊,想轉化氣氛。

我在學校有多元的角色,除了教書外,也是學生與職場的橋樑。有些在校生經我介紹去實習,有些畢業去工作,因緣於我曾是窮人家的孩子,父母培育孩子的淚水與汗水,每一滴都流淌過我的心底。

他們像我當年的父母,把希望與孩子,交給老師時,我們又怎能讓孩子在職場上無法立足?可企業用人,前一兩年都在投資訓練,孩子不適應而走,隔年就不再接受推薦。我是橋,但也要化為布鞋,跟著學生走入職場,輔導他們走過,否則橋斷了,爾後的學生如何走?

雖然有點累,但我願意做,因為在我年輕時,也有師長提攜我,也幫助了我那無助的父母。可當前一天,學生打電話找我時,我卻遲疑了,因為住在南部的父親生病,與母親來到了台北住院,由子女們輪班陪伴,而隔天原是排我。

「老師等下回你喔!」我暫時掛掉學生的電話,在房間裡來回地踱步,想著到底陪伴生病的爸爸重要,還是解決另一位陌生爸爸,孩子的就業問題重要。後來,我打電話與妹妹換班,想著還有很多時間照顧。

可與學生在咖啡屋,我卻始終心神不寧,連眼神都難以聚焦。雖曾受過義務張老師訓練,這卻是我做過最糟糕的諮商,讓學生似乎更紛亂。最後,我想到在童年窮苦的家,有委屈沒人懂,就抱著一隻小熊睡,小熊以毛茸身軀浸濕我的淚水後,隔日醒來似又海闊天空。

「我們請小熊幫你,也請他幫我,」我跟學生說,想以輕鬆的氣氛化解陰霾。但小熊真的是天使嗎?

二、

小熊不是天使,只是個布偶,沒聽見我的請求。

我原來想的,只是與妹妹暫換班照顧父親,未料到這一換就換了隔世,再去醫院時,父親成了躺於病床上的植物人。

父親從南部北上看病,是因為肺部不舒服、影響呼吸,要來更大的醫院檢查。父親為了養育六個小孩,除了種田外,每天清晨,天還沒亮,就要騎摩托車到很遠的地方去批漁貨與賣魚,長期受風寒,讓肺部積勞成疾。

住在內湖的二哥,擔心檢查後要迎接大手術,查到三總引進最新的電腦手術刀,手術上較安全,醫院也離他家較近,因此安排他去內湖。

人到北部,卻進不了醫院爆滿的病床。等三總最貴的將軍病房空出來,付了高價讓父親住,這個病房考慮隱私,卻離護理站最遠。那晚,父親在床上突然哽痰不能呼吸,陪伴的妹妹按求救鈴後,便衝去護理站,急忙找到了人再回來後,已缺氧過久。

在父親成植物人後,我們子女輪班照顧。我摸著父親的臉頰,講小時的故事,有時他手指微微地動,我也不知道他聽到沒?我們生於貧困之家,孩子們苦學有成,在粗茶淡飯的日子裡,父親一直守著一個秘密。

在我出生時,他幫朋友做保揹了一大筆債。他與媽清晨三、四點就爬起來,賣魚、種田,一點點地還。在那些日子,在每天的用餐中,從未從爸媽口中感受到恨,只有聽到要感恩的叮嚀。

恨一個人,恨在心中滋長,漸漸腐蝕自己靈魂;感恩時,創傷開始療癒。謹記這個家訓,我們到醫院後,總是不停地向醫護說謝謝。

此時在病房一角,我握緊父親的手,向父親說謝謝,謝謝他在風雨飄搖中,撫養我們長大,可他卻再也聽不見。或者,我也不知道他是否聽見,只聽見悲傷在心底瀰漫,混雜著無奈與氣憤的情緒。

陪伴的朋友提醒我們可以告醫護延誤急救。台灣的醫療官司節節高昇,因為在家屬痛苦無奈與氣憤時,告人有時成了情緒宣洩的出口,住院內的意外,又似乎可歸咎於醫護。

但從入院起,我們便目睹台灣醫療困境,看到急診室擠滿了人,醫護忙於照顧太多病人,醫療體系崩解中;過勞的醫護更易出錯,讓台灣醫護被告率世界第一。五大科醫護大逃亡,又惡行循環地結出人力短缺的惡果。

身為被教導要感恩的孩子,怎可再捅這一刀?每回走過醫護站,還是沒忘記說聲辛苦了、謝謝,但走進病房,看見父親被插滿管線的身軀,連接到醫療儀器上,讓生命化成儀表上的波紋時,憤怒與無奈的情緒又在心頭攪動。

在病房內,我想到小時有次受委屈,抱著小熊睡覺,在半睡半醒間時,父親粗燥的手,滑過我臉頰,幫我蓋被時,淚再也止不住,像奔流的水一樣地流過臉頰。情緒流盡後,我望著父親將凋萎的生命,卻感受到一種能量傳了出來。

生命會凋萎,但我清楚感受到,愛的力量卻永恆長存,像一棵即將枯寂的大樹,以垂落的枝葉,俯瞰它散播的種籽,正在綻放出枝芽般。它無形無色,卻無所不在,超越了感官的界線,以一種能量散發出來,我抹去臉龐的淚水,剎那感受到平安與喜樂。

隔週,我邀了一位朋友陪我照顧父親。他說他也感受到了,在生命垂危的一角,感受到一種平安的能量,讓他對生命起了盼望,而不再懼怕死亡。

在時間漸漸淡久了後,這段生與死的經驗卻又有點模糊。不知那是因為父親內心對孩子的疼惜,超越了僵化的身軀,化成無所不在的愛而散發出來,還是真有天使降臨到一位行善者的病房,所撒落的祝福,至今我也未明瞭。

三、

在父親成為植物人的日子裡,我常在士林校區上外系的課程後,步履到士林捷運站,經過小熊木屋的窗外,再轉車到內湖去探望父親。

窗內的小熊流轉著我重疊的記憶,是小學時一段遺棄的疤痕,是父親粗燥的手呵護孩子的溫暖,是那一天與畢業生對話時的愁雨。

小學五年級的疤痕,起於我的老師精神異常了,卻仍持續在上我們的課。在那樣的年代,老師被檢舉後上報,可能丟了教職,為著同辦公室內,有著深厚情誼同事的飯碗,許多老師路過我們教室的窗外,眼見窗內一片紛亂,卻仍幫忙守著秘密。

我們班,有些機警的家長,陸續把孩子轉走了,而我與其他孩子,卻突然墜入到混沌的深淵裡。老師在黑板上課時,許多同學翻過教室的牆,到附近的防空洞內玩耍時,老師全都不管,於是我也跟著追隨翻牆而去。

夜晚睡床上,想到父親母親額上的汗珠,卻不禁流下了淚珠。我不想變壞,卻不知為何總受同學誘惑,也不知如何與爸媽或其他人,說老師異常的事,因為在他們眼中,老師永遠是值得尊敬的。

於是,我將臉頰斜靠在一隻小熊的毛茸身軀上,那是一位要轉離我們班的好友,臨行前送我的禮物。曾以為小熊是天使,因為它可以安撫我的委屈,但它不是,它只是布偶。可它也是天使,因為藏著孩童間的友愛,能說千言萬語。

在病房內,我喃喃地跟父親說這段往事,不知經過這麼多年後,父親是否能理解,或者聽得見嗎?可有件事,父親與我卻都明聊。

當紙包不住火,老師精神異常的事終於爆發,我的同學們被拆班到各班級去後,我告知父親新導師特別鼓勵我,卻於下學期要轉到市區學校時,父親便急忙去探聽到校長的家。

那日的夏夜,父親騎摩托車載我到校長家,在客廳內父親說台語,校長說國語,全靠校長女兒翻譯,但父親吐的每一句,都是對老師的感謝。父親只要知道誰幫助過我們,一定會感恩。

可當時我沒跟爸爸說的是,在混亂教室的窗外,曾有許多老師匆匆而過,眼神似乎擔心我們,卻仍放棄窗內孱弱小孩的未來。許多孩子的父親,是否像他一樣,曾期待有天使在窗內,帶孩子走出困境呢?

當我從懵懂的小男孩成了老師,卻目睹台灣的校園越來越功利化,目睹更多老師顧著自己的學術工作,成了沒有脊椎的蚯蚓,在暗地裡啃著論文度日,避免接觸學生以明哲保身,不會難過嗎?

那麼,我是否該走入窗內,拉拔別人的孩子走入職場,翱向更遼闊的蒼穹,讓他們的父母在漸漸老去時,安心卸下肩上的重擔?我握著父親的手說:

「這樣,我那天沒來,您了解了嗎?」

四、

在那一個多月,照顧植物人父親時,我看見他的鼻嘴插滿管,以維持本來就脆弱的肺,常默想著他的痛。與醫師的協調,如何減緩病痛由二哥在做,而我只能盡到排班照顧的一點微薄責任。

醫院的牆上掛著時鐘,滴答地走,我路過時想到父親的肺漸漸脆弱,又無法治療,總覺得他終會走,卻不知生命的鐘擺會停在什麼時候。

一個靜靜的夜,我獨自守著父親,他手指掙扎著像要說什麼,忽然又停止。我握緊他的手說,他這一生要教我們的事,我已經懂了,如果他覺得痛可以走。

醫生曾提醒我們,植物人是聽不懂我們說的話。我們孩子每日輪流來跟父親說話,因為我們相信,也許醫學還有解不開的謎。那個夜晚,我覺得父親聽到了,走時腳步有點沈重,卻又混雜一縷縷平安的感受。

隔天早上,父親連到儀器上的所有指數開始惡化,當我從桃園坐計程車趕到醫院時,他所有指數幾近消失。讓氧氣筒維持最後一口氣,我坐著救護車陪他回南部故鄉,希望他最後一口氣吸自故鄉的天空,也躺在最熟悉的磚瓦房中。

沿途窗外的景色,喚起被爸爸載去上學、看病的日子,淚水不禁一滴滴地滑落。車子回到南部家時,村莊知道消息的人,都擠在我家門口,等著見他最後一面,那是我們小村,從不曾有過的畫面。

那些等待的人,是曾被父親幫助過的人,在我們家被欺騙、窮途潦倒時,父親曾經伸手幫助比我們更潦倒的家庭。有一回,爸爸載著媽去看病,一位國中少年從巷弄騎單車出來,爸爸為閃避而摔倒,他們叫車緊急送爸媽去醫院,卻慌張地不知如何善後。

那位少年的媽在醫院一直道歉,幾日後出院時籌錢付了所有醫藥費。爸媽收了錢,卻也打聽,知道他們是單親的弱勢家庭,又把錢託人送回,再附上一筆善款。這件事,我從未聽爸爸提過一字,直到他不省人事後由村民告知,想到此,淚又多流了一回。

那不是恨,或者只是善心,而是一種超脫的愛,我承認我也難做到,但我清楚地感受到、看見到它的力量是如此地大,在人生命結束後,還散發著光、把溫暖傳出去。

我們在老家守著父親,看著窗外的人群,許多人的眼眸有著淚水,卻也閃爍著愛的光芒,像目送窗內的天使返回他所來的地方。我也抹去眼淚,感謝自己曾幸運地被天使養大,得以翻開一本抽象生命之書的幾頁,而略微懂得一點愛、付出、寬恕與感恩的真理。

五、

當父親走了後,我走過士林捷運站,經過小熊木屋,常會忍不住地多看窗內的小熊幾眼,想像父親那也是略微臃胖的身軀。

小熊是布偶,沒有人的七情六慾,沒有歡樂,但也沒有恨。可父親在我剛出生時,遭人欺騙去作擔保,騙他的人遠走到台北過逍遙日子,我們家的牛被拍賣、家裡被查封,還留下一筆於他們是天文數字的債務後,為何他們心中也沒有恨呢?

在小熊木屋,窗內的燈光正照在我與一位學生臉上,她是我來銘傳大學,早期教書的學生,經歷多年的滄桑後,因為一段因緣而再見面,此刻的我,卻聽見滿溢的恨。

當學生時受過義務張老師訓練,爾後又到中途之家去輔導雛妓與亂倫少女,因而傾聽學生或畢業生的心事向來不是難事,但沿著糾葛的絲線去找尋,會找到心被恨意繫成的結,此時也只有當事人能解開。

她是很早結婚的學生,但也因為遭逢背叛,而很早就離婚。每提往事一次,恨水就隨記憶的長河回流到心頭,而每恨一次,心結就束得更緊,更難掙脫。

她反覆地詛咒對方,像揮拳擊打記憶裡的幻影,對方卻在遙遠的地方,毫髮無傷地過悠哉生活,咒語化為一根根鐵條,把自己關進長期失眠的牢籠中。

「不再恨對方,不是讓對方自由,而是把自己放出牢籠。」我看著她還在與記憶中的人影搏鬥時,只得提醒她牢籠的鑰匙,不在對方手上,而繫在自己的腰帶上。

她情緒卻如火山爆發,滄桑的手顫抖著,擠出額上的縐褶。

很多人以為寬恕便是與所恨的對象,握手言歡,甚至相互擁抱,因而心懷恐懼。其實為了保護自己,我反而覺得該與對方隔離,甚至從此在人生路分道揚鑣,斷了惡緣。報復的心,卻會將兩條人生路不斷交纏,甚至阻斷自己追求善緣的機會。

我看著小熊,想到也有著臃腫身軀的父親,卻將憎恨升華為更深的愛。於是在咖啡屋裡,我分享了父親被朋友背叛,辛苦養育小孩,在醫院裡成為植物人,最後話別人世的故事,也提到在病房內,一段平安的經驗。

她臉上的縐褶稍微鬆了點。在人生的旅途中,成為師生也是難得的緣份,可我也只能在畢業時輔導學生走一小段就業路,更遠的荊棘或碎石路,還是要他或她自己走過。

有的孩子會在人生旅途中,不小心走入心靈的地牢中。此時,要牢記憎恨這把梯子看似能帶人脫逃,卻會把人帶到更深的地牢裡,而寬恕之路雖然難走,需要智慧也要學習,但盡頭處卻有陽光。

我遇過天使,這是天使般的父親留給我的啟示。

而在社會工作經驗中,我也遇過從小被父親毒打的人,發心在幫助受虐兒,曾遭遇不幸的女孩願意救援雛妓,被伴侶背叛的人在服務更多寂寞的靈魂。我也發現當一個人走進這條路時,不只會看見陽光,也會看見陽光照進自己心窗,看見天使就在心窗內細心地療傷止痛,並散發生命意義的亮光。

德納先生的神祕語言

路仁教授


一、

走在內湖的瑞光大道上,兩旁的高科技廠商林立,目不暇給,可相對於隔著太平洋水另一岸的加州,台灣也只是小小巫對大巫。加州矽谷的高科技,不是來自巫術,而是因為州內林立的大學,培養出繁星閃爍的人才,照亮矽谷無可比擬的燦爛夜空。

尤其,許多新星更是奪目,比如Yahoo、Netflix、IG、SnapChat、HP、Google等公司的創辦人,胸懷哥倫布一樣的冒險精神,在網路世界發現許多新大陸,而他們卻都來自灣區的同所學校─私立史丹佛大學,特別是來自資訊科學系。

走過史丹佛綠意盎然的校園、風格典雅的校舍、莊嚴華麗的古教堂,向著科技學院前進時,敬畏油然而生。大樓內某研究室的椅子上,正坐著一位大師-高德納教授(Donald Knuth),從1968年進史丹佛教書起,他便坐鎮資訊科學系的發展,也成為勇闖資訊森林的先驅。

在1974年,他便已獲得電腦界的諾貝爾獎─ACM圖靈獎。他的巨著「電腦程式設計藝術」,影響軟體發展深遠,曾被「科學美國人(Scientific American)」雜誌評為與愛因斯坦的相對論、費曼的量子動力學等,同為20世紀最重要的12本科學書籍。

但他本人卻人文氣息盎然,每週日虔誠地到教堂做禮拜,感恩上帝所賜予的一切,也在教會活動中彈奏鋼琴。古典音樂與現代物理,曾都是他的最愛,因為音符與自然律中都隱藏著美,最後他選擇念物理系,爾後則在加州理工學院攻讀數學博士。

但美一直都是他終生的摯愛,即使行腳走入資訊科技的森林中,仍在尋找泥土上、沼澤旁,甚至是微風吹拂而來的每一顆美的種籽。他的一生充滿傳奇,成為許多電腦領域開花結果的先行者。

「我不是先驅,只是一位記者,」高德納教授在記者來訪時,字字吐出由衷的心聲。哥倫布並未發明美洲大陸,只是發現早就立在太平洋畔,非常久遠的一片土地。於他而言,許多理論本就存於世間,科學家只是像記者般採訪,再以文字分享給世人。

「我好像是在海灘玩耍的孩子,時而拾到幾塊瑩潔的石子,時而幾片美麗的貝殼,因而歡欣不已,但那浩瀚真理的海洋仍展現於我面前。」作為虔誠基督徒的牛頓,如此回顧他的一生,而在資訊世界遨翔的德納先生,也展現相似的謙卑之心。

二、

走在內湖的瑞光大道上,兩旁的高科技廠商林立,金光閃閃,但在踏入大樓內,與科技人員會談後,苦悶的情緒卻在會議室內瀰漫。

「過勞、爆肝…」媒體常如此形容台灣的資訊工程師。推開門走出公司,側見牆角錯落著盆栽,幾棵樹似以綠葉要濕潤枯燥的氛圍,但走近幾步,卻見葉片都是假的,滲不出半點生命力。

「我是…研究所畢業..」經理邊說邊送我離去,我的目光順著樹葉間隙,漫過條條枝幹,到了記憶空間裡,台灣的工程師們所來自的校園肢幹上。隔著太平洋水,肢幹卻如此地迴異。

那年的夏季,走在史丹佛校園的草坪上,見研究生與教授們的臉孔,綻放著光輝。「很累但不會苦…」接待的朋友,於加州涼爽的微風中,在我的耳畔絮語。

「苦啊!」走過台大校園,苦悶的過勞死,卻像傳染病一樣蔓延,在一學期便猝逝三位教授後,台大甚至要教授每週請假2小時去健身,暫時擺脫煩悶的工作。

春天來了,椰林大道旁的杜鵑花依舊開放,但在我念書時,百花齊放、杜鵑啼血至死的自由言論氣息,已從空氣消失,耳畔傳來的是,學術機械運轉的乏味聲。

現在,無論社會燒什麼議題,教授都漠不關心,關心的是論文積點,像工廠的奴工,緊盯著論文生產線,以從助理教授,升為副教授、正教授,最後成為「大老」,搶食政府由上而下的研究經費。

「史丹佛不靠政府養…」,陪我逛校園的朋友,得意於美國私校自由發展的文化,「我們靠大師,」大樹上的枝葉在我們走過時隨風搖曳,我的目光從旺盛的葉片、肢幹到了掩藏樹根的泥土上。

「像高德納教授這樣,到了年邁時,仍每日樂此不疲地做研究,與學生歡欣聚餐的大師還有多少呢?」我在心裡默想。 「有機會見到高德納教授嗎?」我問陪同的朋友,他微微一笑。

史丹佛大學的教堂,在古典與現代交錯的校園中,散發著莊嚴的氣息。在台灣的大學將信仰圍堵於圍牆外時,史丹佛大學卻是發源於創辦人,「培養學生遵從全能造物主」的神聖使命。

許多西方的一流大學實都植根於教會與信仰,在凡間的泥土上蓋了一座座學院,以探索造物者隱藏的真與美的規律,並造福於全人類。多年的演變讓宗教性淡化了,追求真理與真愛的學術本質卻未變。

當學術越海到了台灣,真愛之根被斬斷,大師換臉成大老,生命樹蛻變為假樹,學術團體成了學閥,在搶奪政府資源中,滋生出無數的功利之根,糾結於台灣高教的泥土下,成為社會苦悶的源頭。

三、

「音樂與程式有何不同?」 在離士林夜市不遠處,銘傳大學有座實習中心,以在寒暑假培訓學生送往企業。最初,讓學生學習基本技術,而在發現某些孩子有特別天份,也會問問題去開拓他腦內的荒野,特別是理性與感性交會的稀有土壤。

男學生會拉小提琴又愛寫程式,於我們便是稀土。我的問題不只吹皺春水,也掀起巨浪,在他的腦海迴盪,將年輕的臉龐蛻變為中年的學者臉孔,36歲的德納教授榮獲圖靈獎,正於講堂分享「當程式設計變成藝術」。

1974年,電腦初生根、程式設計剛萌芽,他便已在追問。超前的並不稀奇,圖靈獎是為紀念學者圖靈發明的圖靈機(Turing Machine),至今涵蓋量子電腦外的所有電腦架構,但圖靈機純粹運行於紙上,當時電腦尚未問世。

圖靈機是美,像大樹的樹根,在泥土下蔓延生態之美,滋長的軟體新芽也該在泥土上吐露自然之美吧!「程式設計是藝術,因為它汲取智慧結晶、應用於世間,它需要技巧與創作,它產生作品。」當時的德納教授如此堅信。

「當程式設計師潛意識裡,將自己當成藝術家時,會享受於他的工作,並且會做得更好。」我將德納教授的話分享給學生,他似懂非懂,但對於音樂以及程式的不同感受,卻漸漸可以釐清。

拉完一首樂曲,或到音樂廳欣賞表演後,美的感受浸潤他的心靈,分享的快樂豐富他的生命。在寫出一個困難的程式後,他則如同登山客攻至山頂,經驗到成就感。

兩個生命經驗,為何不能像山與海,在沙灘交會出動人的海潮呢?「程式設計可以是簡潔的、優雅的,也能成為經典的藝術創作。」86歲的德納教授至今堅信,縱然程式的發展離他的初夢想仍遠。

在古中國或西方,有才華的男子都在創作美麗詩詞、音樂或散文,甚至梵谷也以油彩將造物者的天空複製,化成一幅燦爛的星夜。幾時,美的追求退縮到社會的牆角,房間內科技男面對電腦,臉上寫的只是趕工的憂愁,而不是創造與圓滿呢?

四、

走在台北101大樓前方的廣場,見許多遊客駐足拍照,「好高!」他們一起抬頭看。站在台北近郊的山上,遠眺台北盆地,見台北101如一根柱子,突兀於此起彼落的建築上,充滿著不協調感。

「當程式設計師潛意識裡,將自己當成藝術家時,會享受於他的工作,並且會做得更好。」此時德納教授的字字珠磯也浮現於我腦海。

當建築師將自己當成藝術家,他也就成為「建築家」,構思的就不只是競比高度的街樓,而是讓城市更美的建築,像巴黎許多新舊建築藝術作品錯落,卻讓人想一看再看。

城市該依藝術的羅盤,指引發展之路,軟體程式呢?許多人對此嗤之以鼻,可在賈柏斯帶蘋果產品航向藝術彼岸前,硬體設計其實奇醜無比,品味從不是電腦玩家口中的念念有詞,速度或CPU等級的比評才是,如大樓只忙於競爭高度。

「有時生活會拿起一塊磚頭向你的腦袋猛拍,不要失去信仰,我很清楚唯一使我一直走下去的,就是做的事令我無比鍾愛。」當賈柏斯到史丹佛大學畢業生演講時,如此總結一生。

讓他一生鍾愛,生命力源源不絕的,不是報表上業績數字拼成了世界第一,而是靈魂深處中,美與分享的追尋。當生命力的炭火燃燒時,焚膏繼晷地工作,臉上不是苦悶或暴肝的淚痕,而是外在的圓滿與內心的滿足,如莫札特寫下曠世作品時的喜悅。

賈柏斯對硬體的堅持,也是德納教授對於軟體的執著。完成兩冊的「電腦程式設計藝術」巨著後,他因對書籍的排版不滿意,親自下海寫程式,開發了TEX語言,讓人在撰寫時,經歷像編寫音符般的旋律美感,也讓語言指揮電腦,印出美麗的數學方程式。

對於人世的電腦程式發展不滿意,他提出「文學式程式(Literate Programming)」的理念,希望讓軟體設計師寫程式時,心中向的是,成為像莎士比亞般的科技文豪,而不只是排列指令的工匠。但這可能嗎?

也許可以預期,會有一場程式詩夢的降臨,也許夢終究只是夢,像航海留下滿身的傷痕,卻抵達不了德納羅盤所指向的軟體文明土地。

五、

許多人對德納教授的程式詩夢嗤之以鼻,於我一位跨越科技青山,以及人文水域的學者,卻深信不疑,深信青山與綠水間,有一片水藍藍的沙灘,海潮來來去去,在夕陽餘暉中如此美麗。

「美與分享」是人類的生命力,是以在歐洲文藝復興時期,莎士比亞在露天廣場演出戲劇作品,演員與觀眾幾乎零距離,當男主角於舞台上的窗下吟浪漫詩歌時,那是美,當觀眾投以讚嘆的眼神或如雷掌聲時,那是分享。

而在史丹佛大學,雖無緣見德納教授一眼,卻已在廣闊的校園如沐春風。走於今日的台大或清大校園,昔日古典或美的氣質,在政府追求卓越經費的投入,讓學院競蓋與校園毫不協調的新建築,餵養更多碩博士來填飽論文指標後,已殘破不堪。

校友回饋母校的捐贈,讓史丹佛的經費暴增,而每一滴捐輸,在教授或大師們的監督下,都讓史丹佛的校園更為美麗。他們是一群追求美與分享的樹根,在史丹佛長出肢幹,於矽谷各地結葉開花,讓許多高科技公司,充滿分享的文化。

這些美與分享的文化,才是我在銘傳實習基地的微渺一角想效法的。也許力量仍有限,但我們的孩子確實不只是「程式匠」,而是懂得與人分享的「程式人」,更進而期待他們成為追求美的「程式家」。

程式碼本身可以是美嗎?86歲的德納先生問了一輩子,如愛因思坦死前仍在思考基本物理問題,得等待後人來解答。可在病毒氾濫人類的時代,我也被吸引走入基因的世界內,廣泛閱讀書籍,解開病毒、抗體與疫苗的原理,以通俗語言分享給讀者。

基因從DNA轉為RNA,再轉為蛋白質,成為病毒或人類。萬紫千紅的生命,竟起源一段段程式碼,而在追讀一隻已破解部分的基因碼時,我經驗到了古典樂曲或詩歌所帶來的美的感受。那也是德納教授一生,想把軟體程式所改造成,蘊含美的神祕語言。

「我好像是在海灘玩耍的孩子,時而拾到幾塊瑩潔的石子,時而幾片美麗的貝殼,因而歡欣不已,但那浩瀚真理的海洋仍展現於我面前。」牛頓的名言,此時在我耳畔迴響。上帝以美創造世界,分享給所創造的人,受造者窺探出一點美的奧祕,就該創造更多美的事物,分享給這個世界。

(結束)

黃梅樹下的歌聲

一、

在心靈的多采世界中,文學是翠綠的青山,而音樂是一片的水藍藍。我喜歡青山的恬靜,讓我在忙碌的工作後,能於客廳的一角,在檯燈的依偎中,沈澱自己的心情。

汲取養分後的心靈,抬頭看天花板,都會窺見簡單的詩意。

我也愛那水藍藍。不管是古典的交響樂,或是雋永的歌曲,都會在我的心靈海洋中,激起一波波浪花般的旋律。客廳,剎那變成一座海島,島主的我,常在音符親吻臉頰的溫柔中,於沙發上不知不覺地酣睡。

而青山遇見了藍海,交會在浪漫的海灘時,我又更為感動了。當耳畔傳來一首文字脫俗、旋律優美的歌曲,一起喚醒大腦內文字與音樂細胞時,驚喜感會帶來湧泉般的喜悅。

於是,在初聽男高音帕華洛帝,演唱「公主徹夜未眠」時,我耐心地去追尋背後的故事,還搞懂粗淺的義大利文,想要還原普契尼鋪陳歌劇杜蘭朵時的文學性。

而在閱讀唐詩宋詞時,我又會想起相伴的絲竹音樂。在文風鼎盛的唐宋,詩人墨客吟詠詩詞時,其實有樂器合奏,像蘇東坡的蝶戀花,並非蝴蝶在貪戀著花蕊,而是一首旋律的名稱,只可惜歲月的滄桑,也帶走詩詞的旋律了。

即使在琴鍵上反覆地敲,還是敲不出能搭配字詞的音符。

我對音符與文字的迷戀,不知不覺地沿著Youtube的時光河流而行,從古代走進4、50年代的台灣,此時黃梅調流行於大街小巷,梁祝的黃梅歌曲,人人都能哼上幾句,而細讀黃梅歌曲的文字,又看見了對仗與修辭之美。

最吸引我目光的,是當年當紅女主角方盈在「雙鳳奇緣」中的橋段。女扮男裝的凌波迎娶安寧公主時,於房外忐忑不安地踱步,房內的公主方盈,則以黃梅調訴說洞房花燭夜時,女孩期待又困惑的情愫。

春色滿宮喜洋洋
〈黃梅詞〉

忽聽樵樓打三更
駙馬為何尚不眠
只見他獨自還把書來看
難道說要進孔廟做聖賢

可笑他十年寒窗讀不夠
難道說想再二次中狀元

如今是春宵一刻值千金
難道說想煉金丹做神仙

越思越想我越不解
移步出外低羞顏
向前我輕輕喚一聲
駙馬  夜靜更深怎不眠

二、

方盈擔綱的黃梅戲,「雙鳳奇緣」是第2齣,首部是與凌波對手的「七仙女」,描寫嚮往人間愛情的仙女,與窮苦孝子董永的一段夫妻緣,當她陪董永償完長工債後,在歸鄉路上,不禁以黃梅調唱起夫唱婦隨的情愫。

海砂屋的水泥剝落後,就能看見生鏽的鋼筋,許多歌曲複誦流行字句,卻無旋律或文字美感而不堪傳唱,但即使黃梅劇風行於我出生前,當我坐上youtblue的時光火箭後,仍能感受男女當初對唱時的熱烈氣氛,真摯愛情的歷久彌新。

滿工對唱
〈黃梅詞〉

樹上的鳥兒成雙對
綠水青山帶笑顏

從今再不受那奴役苦
夫妻雙雙把家還

你耕田來我織布
我挑水來你澆園

寒窰雖破能避風雨
夫妻恩愛苦也甜

你我好比鴛鴦鳥
比翼雙飛在人間

不管是雙鳳奇緣或七仙女,主角凌波名滿天下、婦孺皆知,據說當初她演完梁祝,數月後飛抵台灣,松山機場外人山人海,驚叫聲幾乎讓地殼款款欲動,可合演的方盈卻少聽媒體提起,卻更沾惹我的好奇。

在對手戲中,凌波的表情豐富,更稱職於演員,方盈的表情稍嫌呆滯,可在黃梅調的旋律中,她的肢體動作卻更富旋律式的美感,譬如讀到泰戈爾的自然詩歌,或者惠特曼的草葉集時,抑或在藝術大學的演藝廳,看學生創作現代舞時,內心也洋溢相似的飄逸感。

「她內心想追逐美,」是我的初識感,可美並非外表的艷麗,而是萬物的純粹。藉助谷歌大神的相助,我也一層層靠近她的心。生於香江,童年卻在北京的文革動亂中度過,目睹餓死人的悲劇與人性的卑劣後,返港後繼續過著窮苦日子。

在香港,她想的卻非致富,而是著迷於音樂,在小學校際音樂比賽中摘下鋼琴組冠軍。貧窮阻斷音樂路,她改報考邵氏演員班以謀飯碗,而走上演藝圈。凌波更專心於戲劇角色,方盈卻著力於台步,為演戲於拜師香港京劇大師,每天苦練三小時。

如當年許多紅星,她在當紅時嫁入餅舖的少東而洗手作羹湯,卻在八年後,有了一雙兒女後仍離婚,於當年是沸沸揚揚的事。「我與丈夫是不同世界的兩個人,」是她對這段婚姻的唯一評論,而從周遭朋友聽到的,卻都是她對先生的讚美。

離婚後,她的復出卻是從事電影美術指導,希望電影定格的畫面,人物身上的穿著能更有藝術感,也被推為電影美術學會會長。即使只有小學學歷,她卻走上文學路,在雜誌定期發表探討居家佈置美感的文章,文筆不俗,最後還集結成書。

「許多雜物沒有實際用途,狠不下心腸,是因為滲著那個年紀的感情和記憶,可是永遠有入無出,房子再大也不會放得下,不捨的後果,就像人挑著愈來愈大的擔子,直至再也走不動。」她的文集「自在住」,書寫的是女性對家內世界的感受,纖細入微。

可她也沒繼續在文學發光,因為書籍出版後便被診斷出胰臟癌,而最後長期陪伴她走完人生旅途的是前夫。離婚後彼此不曾有惡言,仍維持真摯友情,她也常與朋友分享前夫餅舖的新品,對唱中的「夫妻恩愛苦也甜」換成「男女恩愛..」,亦能描寫病榻時相惜感受。

也許她自覺是玫瑰花樹,不是厭惡身旁的松柏,只是期待彼此保持距離,別遮蔭她領受陽光去開出美麗花卉。美是她終生的追尋,也在病塌中謝絕任何朋友的訪視,不希望朋友心中,留著她被癌細胞吞蝕後的醜陋身影,讓一生如「自在住」書中所預示的:

「早日火葬,棺材可以用一個類似「無印良品」款式的紙盒,上面放一大束白花送別。」連美麗的白花也終會凋謝,可沈澱在人心靈的美的啟發,卻是永恆的。

三、

我的一首創作歌曲,獲得高雄情歌大賽的優選,於西子灣的紅毛城領事館首發,許多詩人墨客在咖啡香與大海親吻的氣息中,傾聽詩歌的意境,那一景一幕深深烙印於腦海。

於是黃梅調電影「玉堂春」中的行酒令片段,讓我一看再看。方盈、江青、李紅珠、李菁等演藝班的同學,於未出道前,到大名頂頂的樂蒂所擔綱的戲劇中實習,結伴扮演青樓女子,在現場音樂中,即興創作詩文。

文學戀上音符後,再增添人互動的氛圍,趣味盎然。主人以古寺出題,房間化成詩的森林,方盈先吟唱黃巢在祥梅寺作亂的歷史典故,仍似一株渴求綻放的玫瑰花樹,最後則由樂蒂以隆福寺收尾,如寺院圍籬上攀爬的金銀花。

行酒令
方盈/黃梅詞

祥梅寺反了黃巢
柳和尚在劫難逃
他躲在枯樹裡頭
到時刻反挨一刀

方盈推開男人的愛,像掙脫森林中松柏的遮蔭,縱使無法回到童年所鍾愛的古典鋼琴聲中,仍在電影放射的陽光下,綻放藝術與文學的花朵,直到生命被癌症的颶風吹倒。

樂蒂卻一直在男人愛情的藤架上攀爬。樂蒂出身上海望族,父親在日軍飛機轟炸聲中去世,遺留出生一週的她,母親亦在她11歲時,心臟病過世,不安定的感覺始終攀爬她的內心,讓她渴求依靠的臂膀。

1957年,與她合演「風塵尤物」的高遠伸出臂膀,和她談了一段戀曲,金銀花般的樂蒂終於爬上了藤架。可藤架卻對每一朵花都癡情,高遠在與樂蒂的好友陳思思合拍「金美人」時又迸出火花,於1961年步入結婚禮堂。

失去藤架倚靠的樂蒂,墜入了地獄,於是把愛情快速地投影到另一位男演員陳厚身上。她爬上了另支藤架,以為從此可以安心地開花,卻未料到陳厚比高遠更風流,雙方有了孩子後仍緋聞不斷。最後,兩人也步上離婚路。

行酒令到了最後,飾演蘇三的樂蒂,即興創作詩詞,修理了劇中男主角不珍惜手中錢財。可她在31歲,話別人世時,最憤怒的不是男人不惜財,而是不惜情吧!

玉堂春行酒令
樂蒂/黃梅詞

隆福寺前去燒香
他不拜菩薩拜紅妝
初次喝了茶一盞
丟下銀票三百兩

哪家爹娘作了孽
竟然生此不肖兒郎
縱然家財有百萬
也會給他亂糟光 亂糟光

四、

中華文化源遠流長,一條是從四書五經的朗誦聲,所匯聚的官場江河中傳下,一條則流向民間,從京劇到黃梅劇,承載的是倫理道德的船舶。

黃梅劇「玉堂春」的女主角蘇三,因父母雙亡而賣至青樓,在被闊公子金龍買入洞房時,以黃梅調唱出女孩,出淤泥而不染,渴求得終身歸宿的心情,期待男人珍惜。

訂鴛盟
樂蒂/黃梅詞

蘇三七歲失雙親
流落煙花九度春

挨盡了無情的皮鞭
受盡了罵
才留得這女兒身

我二人萍水相逢成婚配
怕只怕 無名無分事難憑

休流淚莫傷神
我與你重新交拜訂鴛盟

一拜天天作證
二拜地地為憑
三拜祖先訂名分

你是我金龍結髮人
我和你
地老天荒永不變心

演藝圈的花花世界不若青樓複雜,但樂蒂與她飾演的蘇三,內心卻有交集,尤其當唱到最後一句「我和你地老天荒永不變心」,在女主角葬入黃花半世紀後,觀劇的我,仍可清楚感受到流離的金銀花,渴望在專屬於她的藤架上,開花結果的心情。

金銀花已枯萎,但藝術之美卻永存,尤其在兩性河流的彼岸,由渴望化成的歌聲迴蕩於煙煙水上時,特別讓我著迷。譬如,帕華洛帝演唱「公主徹夜未眠」時,我的耳朵感受古典音樂的旋律之美,但內心也會感動於文字所承載的渴望。

可是看影片,仍如隔鞋搔癢,所以我最看現場表演。有一年的跨年夜,在國家音樂廳看「風流寡婦」,聽女歌者獨唱時,音樂性最圓滿,而文學的情境浸潤最為真實,音符與看不見的淚珠,在演藝廳內交會,閃爍美的火花。

五、

在疫情鎖城,也把人的雙眼鎖至螢幕前時,學生們追著韓劇度日,我卻隨著時空座標的橫移,回到半世紀前的島嶼,追逐此時傳唱大街小巷的黃梅劇。我從方盈巧飾的安寧公主,追到樂蒂主演的孤女蘇三,最後到林黛的江山美人。

明皇帝朱德正,順著大運河南下,在江南的酬神廟會中,遇見扮為天女散花的女子,深為傾倒。韓劇的俊男美女,談情說愛的場景常是雪花片片、楓葉落地,或者是美麗海邊的異國浪漫景致。

「江山美人」既取材自「上有天堂、下有蘇杭」的江南,自然也需浪漫山水的襯托,只是戲曲倚靠的是詩詞與旋律的張力,「江南好」一曲從山水吟詠到飲食,從美女的氣質唱到了歌舞,短短數句,咀嚼後回味無窮。

江南好
〈靜婷唱/黃梅詞〉

水又暖 山又溫
桃紅柳綠醉春風

誰人不說江南好
江南風景最迷人啊最迷人啊

魚蝦嫩 瓜果香
蔬菜鮮美勝牛羊

誰人不說江南好
江南風味最難忘最難忘

人豔麗 性聰明
語言流利態輕盈

誰人不說江南好
江南女子最多情最多情

歌不斷 舞難休
釵光鬢影滿青樓

誰人不說江南好
江南歌舞最風流啊最風流啊

「江山美人」緣起於灰姑娘似的童話,卻鎖緣於莎士比亞式的悲劇,而真實實人生中的女主角林黛亦然,生命結束在香港豪宅內的仰藥自殺,終年時僅29歲,震驚當時的影壇。

方盈是綻放的樹玫瑰,樂蒂是攀爬的金銀花,而林黛則更像是養於室內的蘭花,禁不起風吹雨淋的折磨。出身於高官的女兒,最初曾因長城影業將電影「巫山盟」的女主角從她替換為李麗華,想不開而服藥自殺,幸被救起。

再次自殺未遂,則因邵氏影業為她籌拍的電影「龍女」久久沒下文。最後一次,則是起於與先生爭吵的細故,或者說是曬到略微炙熱的陽光,生命的花朵卻從此枯萎。 蘭花的花瓣枯落於地,可是她至少曾美麗地綻放過,林黛四度膺選亞洲影后,在華人影史上,無人可取代,而她所主演的電影江山美人,更開啟黃梅調的盛世。

於我而言,童年時便曾聽過「姓朱名德正,家住北京城…」的黃梅調旋律而朗朗上口,只是從不知何謂黃梅。可我卻知道樹梅,於是將黃梅調想成為源自黃梅樹下的對唱歌曲,等到年長後尋根朔源,釐清童年時誤解,卻也發現其起源地仍眾說紛紜。

無論源自那裏,黃梅樹依舊長在我心裡,而旋律也從童年迴盪在我心裡至今,也許在你的心裡,也有如此的迴旋曲吧!

〈曲終〉





實習故事

一、

為讓實習生進公司後能如魚得水,銘傳在捷運劍潭站附近的基河校區有個訓練基地。冬季的上午,學生們走入這棟與士林夜市遙遙相對的大樓內,坐在擺著筆電的桌前,不是先敲鍵盤,而是分享近日發生的事,或情緒山嵐上的風吹草動。

「昨天把雨傘忘在公車上,好沮喪…」一位學生說。孩子的口袋常是空空的,幾百元的損失於他而言,便是不小的數目,有人聽見了,會分享相似的懊惱感覺,友情的火花便悄悄點燃。我們目送學生進入公司,但未來的路,得靠彼此相扶持走下去。

「昨天手受傷回診,醫生警告我再不好好休養,以後就無法康復…」一位女同學戲謔地說,凝重的情緒卻漸漸瀰漫我臉上的毛細孔。她前陣子騎摩托車摔傷,手骨輕微骨折而綁上固定帶,所以我要她先暫時在家休息。

她卻娓娓地道來,因為收到之前打工之速食店老闆的求援,而再去上班,卻也傷了復原的歷程。實習企業給學生180元時薪,比打工的160高,並承諾實習後的起薪為三萬九,所以我要學生全辭打工。她沒辭,還加碼在受傷時去工作。

憤怒之火在我心底燃燒,想到自己犧牲假日來此,眼前的學生卻連身體也不愛惜。但受過張老師訓練,我仍迅速整理好情緒、傾聽事情脈絡,原來學生已反覆推辭多次,但禁不住老闆的苦求而去。老闆知道她手在療養,但也只提醒她不要提重物。

「不提重物就可以嗎?」我的情緒沸騰成為大聲公般的嗓門。學生不知沒療養好,會是陪伴她的慢性疼痛,但大人不知道嗎?「老闆從前對我很好,我不能在店忙時放手不管,」學生吞吞吐吐地說。她有責任感、但用錯地方,而我氣憤情緒瞄準的是那位老闆。

「手機給我,」學生沒拿過來,我再怒叱一聲後收到手機。我代替她,對這位老闆寫line,禮貌地感謝過去的照顧,但也清楚表示一定要辭,最後我遞回手機,要她自己決定發不發文。

受過諮商訓練,我卻違逆諮商員的守則。諮商員只能傾聽,不能斥責,或是過度渲染自己的情緒,幫對方做決定,否則對方很快會放下圍籬,與諮商員保持距離,不再分享生活中的瑣事。

她猶豫地看著手機,在我怒目威脅要取消她實習後,快速按下鍵。但我的怒火已沸騰,氣社會上披羊皮的狼太多,氣學生固著於對老闆不好意思,卻忘了「身體髮膚、受之父母、不敢毀傷、孝之始也」的大道理。若她的手有慢性疼痛、影響未來就業,要父母擔憂多久呢?

結束一天的訓練,坐公車回家,腦海仍反覆浮現今日的畫面,讓我對台灣社會,對這位老闆與對學生,都憤恨難消。關渡平原的景色緩緩滑過窗外,我卻無心欣賞,忽然,一位媽媽騎著摩托車載孩子從窗外經過,童年時的畫面,也滑過記憶的心窗內。

曾經,我也是後座上的小孩,經歷多少歲月的成長後,得以於學有所成的到校園教書,能夠分擔一點前座的父母們,心頭上的煩憂。無盡的父愛與母愛,將我的怒氣推向遙遠的山頭,而學生的善良容顏也浮現在我的心頭。

在漸自私的社會中,我幾時能遇見一位孩子,有更好工作卻願回頭去幫舊老闆呢?現在多的是忘恩負義、見利思遷的年輕人。可我仍要說,孩子,挺身救溺水者前,得先保護好自己別溺斃,因為你也是許多人眼中珍貴的生命,更要睜眼看清楚,在風氣惡化的台灣,對方是否在假求救啊!

二、

「我的爸爸很辛苦…」學生傾吐一句話後,忽然哽咽地說不下去。

許多人以為現代大學生功利或物質化,然而人的心其實恆古不變,始終棲息於親情、友情與愛情之間,只是重量的感覺各有不同,而這位學生最看重的是親情。

在進駐到劍潭的實習基地前,我在星巴克訓練學生。深褐色的咖啡桌與壁畫,平衡了程式帶來的理性氛圍,而咖啡香也會催出孩子的內心故事。我從來不想只訓練出專才,而期待學生是感性並能體貼他人的人,在公司或未來的家庭,也才會有幸福的關係。

我點了一杯拿鐵給她,在氣氛緩和後,讓她說出心事。在她童年的時候,曾經流著淚水,送走生病離開人世的母親,然後與妹妹裹在棉被內痛哭,這是她內心滲透著淚水的陰影。

淚水陰影上,又覆了一層汗水的陰影。在家庭經濟壓力下,父親常要到工地高樓上綁鋼筋,有次因為找不到人照顧姊妹,而把兩人帶到工地附近,請工寮的人幫忙帶,此時她遠望父親在烈日下挑著擔子,走在鷹架上步步高昇,內心卻陷入驚慌中,怕父親失足滑落。

「我的爸爸真的很辛苦,」學生聊了一陣子後,又重複她的話。可是她父親也很嚴格,不准她去打工,只說若她可以實習,會同意她去,因為可以替未來鋪路。

學生不想父親繼續揮汗工作,這是她參加實習訓練的原因。可因為場地在星巴克,她覺得東西太貴,所以每回都帶了幾塊麵包來,當做自己的午餐。

「我們不能讓學生帶外食,而且進來一定要點飲料或食物,老師知道嗎?」星巴克的員工在巡視時,發現學生違反規定。但星巴克還是家尊重人的企業,知道他們是我學生,先找我溝通,而非直接斥責。

其實,我有一個基金,是由畢業的學長姊自由捐獻,因此每學期導師班的三次聚餐,學生都只要繳一半的錢,當然學生畢業後也可能回饋到基金上。對於如此的孩子,我可以從別人捐的基金幫她買單。

只是在一個團體中,最怕的是幫孩子貼上「被幫助」的標籤,所以後來就是從基金幫她點餐,再以老師的名義請其他同學,而店員也閉眼違背管理規則,讓她繼續啃著麵包。

曾經,我在星巴克經營團體,是希望感性的氛圍,催出男同學感性的內在,而不要再提線上遊戲的爭霸,畢竟實習單位要的不只是技術高手,更是個是會體貼他人、擅於溝通的人,至少在資管系所對接的企業是這樣。

但因為造成這位學生的困擾,後來又聽到銘傳基河校區有空間,便轉移陣地經營學生,直到今天。

三、

坐在電腦螢幕前寫程式,同學遇錯誤時起初會愁眉苦臉,像登山客遇險阻時會沮喪,但登山若一路平坦,如何磨練自己能力呢?寫程式不遇錯誤,如何提昇本事呢?

獨自一人遇險阻會恐慌,一群人遇見反而昇華友情而成回憶,這是我訓練學生,得找孩子來基地的原因。人的思想有盲點,越孤獨盲點就越大,向人請教會同步釐清思緒,或紓緩煩躁情緒。

學生都是踏著克服錯誤的石階往上爬,才會漸漸地成長。只是在爬了一段時日後,理性石階會漸漸開展為人性石階,也會發現人心的無限可能,比電腦的萬千世界,更為複雜。

「我猜對經理在想的事了!」一位到一家大型資訊公司實習的同學,正勇敢地從理性石階,提步跨向更艱難的人性石階;她的個性積極進取,在公司摸會技術後,開始思索整個專案的進行。

她發現團隊每次有新人加入時,主管便會苦惱,因為成員忙於趕進度,難以再調配出帶人的時間,於是她開始整理專案的資料,成為可訓練的教材,漸漸地,訓練工作到了她手上。

這樣的孩子,幾乎都可預見未來在職場,將會冒出頭。果然,她在實習結束轉為正職後,已經開始在帶一個小團隊,而在某週六回來看老師時,我又聽見更為成熟的思緒。

「進駐企業做專案,我們團隊的部份已經做完,但需要其它協力廠商也願意配合,我最近在思索如何解決這個結,以提早完成任務…」她分享了最近遇到的問題,腦海浮現的是各種解開結的方法。

面對難關,許多人愛把時間耗在抱怨上,抱怨主管、抱怨同事、抱怨合作的廠商,而她卻躍到問題繩索的上空中,冷眼地看它纏繞的脈絡,讓感動剎那上了我心頭。

身為老師,最喜悅的是看見學生的成長,像把種籽撒出去,看見它發芽、生出枝葉,再開出燦爛的花朵般。衷心祝福同學,在天涯各地開花結果,但心海一角,仍沈澱著心靈分享的初心。

四、

在銘傳的基地中,學生不是排排坐、面對電腦,而是幾個人圍坐,看著筆電螢幕也看對方眼神。早期台灣家庭,家人會共享晚餐,甚至在早餐時讀著桌上報紙,議論社會大小事,網路把孩子推進房間,隔著冰冷螢幕看世界,我們必須把孩子帶出來。

讀心術的書熱銷,因為學生進社會後,才發現讀懂人心如此困難、卻又如此重要。軟體做為人與電腦的橋樑,設計者當然須讀懂人心,「舊系統的介面絢麗卻混亂,客戶自然會生氣,」一位畢業同學回來分享,如何解決軟體介面的難題,再進入系統核心。

可他讀懂客戶與主管的心,便是從與人面對面接觸、察言觀色開始。讀心術的書教導窺探肢體語言的規則,像文法書條列說正確英文的規則,但說口流利的英文不能靠背文法而靠練習,讀懂人心亦然。

「老師,我的程式無法執行,可以幫我看一下嗎?」有同學禮貌地請教我,我也快速地拉椅子到他身旁解決。另外一個人招手叫我,肢體動作讓人覺得像在家招喚傭人般,我則假意沒看見,最後甚至假裝拿起電話到戶外,讓孩子碰釘子。

現在國中小課程無「生活與倫理」,高中則把「公民與道德」的「道德」切除,在公民課教孩子如何伸手要權益、要不到時握拳頭去爭取。伸手與握拳重要,但禮貌性地揮手亦重要,至少我教國際學院的歐美學生時,覺得他們仍很守禮啊!

甚至傳統道德中的感恩也很重要。我假意到戶外打電話再回來後,看見要問我問題的同學,已在請教其他人,最後不好意思地說聲謝謝。「謝謝」的力量其實很大,有位去實習的同學,初入公司時不懂技術,在鄰座資深工程師教他入門後,表達自己的喜悅與感謝。

甚至,他也親筆寫了卡片,訴說自己的幸運,以及在技術上成長的歷程,讓對方覺得付出有意義。於是對方繼續一路帶他,從入門到登堂入室,這時他也才會體驗到,人的最大力量,不是來自伸手要的手掌、握緊的拳頭,而是合手感恩的心。

五、

驪歌唱起時,許多大學生帶著傷感話別同學,於我們學生而言,卻是感情線的延伸與擴大。常常,幾位實習生在同家公司轉正職後,人際脈絡依舊,只是同學變成同事,而口袋的錢變多了,可以在休假時去咖啡店,喝更奢華的下午茶。

像北祥這家公司,專門開發各大銀行的資訊系統,有我們的27位學生在公司開發軟體,便形成一個聚落。我們邀請畢業生回來基地,與在校生互動,一方面協助畢業生找到合適的新人,也讓在校生提前領略工作的酸甜苦辣。

像在統一集團的統一資訊,我們現在有26位學生,而同學會拉同班同學進去工作,也自發性地發起每年一度的聚餐,在公司內形成一個互助的有機體。

不管是稱為有機體、聚落、巢或是家,團體的形成會喚醒人心的渴望。記得在大學畢業時,一位我尊敬的美國籍老師,送了幾句話:「The meaning of life in one or two words? A group of people who love each other being together。」至今仍烙印我心靈。

愛與被愛,永遠是人心的最大渴望。在大學學習程式時,有朋友幫助,苦也是甜,工作後亦然,願意伸手拉拔旁人,願意在受傷時受呵護並感謝,人的生命總是綴滿亮光。

而銘傳基河校區所在的基河路,過去曾是基隆河的舊河道,在滄海桑田前,會有侯鳥飛此歇息,於是在某次與同學,到校區旁的祕魯餐廳用餐時,我便分享了一段侯鳥的故事。

侯鳥迢迢千里而來,在天空飛成人字形,領航者見不到夥伴,常會感到孤單,因而追隨者會此起彼落發出叫聲,若有翻譯器在旁,傳出的聲響是:「加油!」「我們挺你!」「快到台灣了!」

當領航者累了,另一隻就即刻替補領航,毫不退縮,一趟橫越大海的旅途,人人都有緣當頭,也有機會追隨鼓勵,沒有哪隻較珍貴,哪隻被剝奪機會。

而只要有夥伴翅膀受傷,一定會有一雙追隨降落,陪著牠在異鄉療傷,為牠覓食、照顧牠取暖,直到復原,再振翅飛成小小的人字形,追趕前方的大「人」字鳥群。

侯鳥終究要飛回北方的原鄉,而每一屆的同學也都會飛離校園、步入職場。歡喜地與同學揮手再見,期待銘傳同學展翅高飛,但心中永遠別忘記,像侯鳥一樣相互扶持,橫越人生的所有難關。

詩歌的行板

一、

「為何她會離開我,我哪一點不好?」剛失戀的大龍,拿著放大鏡搜索自己的一切。有著帥氣的外表、顯赫的學歷、穩定的工作,也盡其可能地對女友好,如果愛情是一段程式,他的邏輯如此正確,但關係為何當機?

And if thou wilt, remember; 
And if thou wilt, forget…

我帶大龍朗誦19世紀英國詩人Christina Georgina Rossetti的詩「歌」,並解釋在古英文裡,thou指you,wilt 指want,於是大龍的眼神又閃爍相似的困惑。

「記得與遺忘怎可能同時存在?」大龍拿放大鏡分析詩的意涵,想找出邏輯上的繆誤。邏輯像繩索,將內在的感性綑綁在角落,試著鬆綁一點,讓情感喘口氣,隨著英詩的音韻節奏,讓記得與遺忘同時在體內流竄,詩人想刻畫的意境,會越來越清晰。

閱讀英詩,也閱讀人生這首詩,但別把人生當作一段程式,絞盡腦汁想弄清對錯,最後讓頭腦當機、生活也當機。

「你有被背叛的感覺嗎?」我試著挑動大龍的情緒,他的淚珠看似要流出,卻又鎖進理性的眼眶內。

閱讀人生這首詩,讀到痛苦與掙扎的字句,就放聲地哭,若怕驚吵別人,就躲在棉被裡流淚;如果有知己,就靠在臂彎裡哭。該笑的時後,就放聲地笑,笑自己太幸福,笑自己太傻。

情緒像一團霧,遮掩內在感性的眼睛,在情緒被了解、接納與宣泄後,前方的路會越來越清楚,究竟要記得或遺忘,其實一目了然。

「為何她會離開我,我哪一點不好?」大龍還待在迷霧的角落,綑綁於繩索中,想尋找人生方向。「也許你太完美,完美的像一段毫無瑕疵的程式,但她卻渴望遇見一首,夾雜著笑聲與淚水的詩。」大龍的淚珠,忽然滾出眼眶。

也許因為人生是一首詩,嘔心瀝血堆砌的詩句,有時被人愛之入骨,有時卻被棄如敝履,當詩句被歌詠時,就將心靈交會的剎那,握在手心好好珍惜。

當詩句劃上休止符,就請在她離去的背影後,鬆手送上一份祝福,感謝她聆聽過你的心靈之歌。

現在,讓我們再一次朗誦這首英詩:

SONG/Christina Rossetti 

When I am dead, my dearest,
Sing no sad songs for me;
Plant thou no roses at my head,
Nor shady cypress tree:
Be the green grass above me
With showers and dewdrops wet;
And if thou wilt, remember,
And if thou wilt, forget. 


I shall not see the shadows,
I shall not feel the rain;
I shall not hear the nightingale
Sing on, as if in pain:
And dreaming through the twilight
That doth not rise nor set,
Haply I may remember,
And haply may forget.

註:haply 是指偶然地,doth 是does的古英文

二、

在睡意灌滿的慵懶午后,拉上了百葉窗,我在這個寫作班裡,與同學相遇於文字世界中。小薇,有著清秀臉孔的女孩,咬著筆桿,筆卻遲遲無法脫韁,揮灑出一片文字。

新冠肺炎疫情蔓延,讓向來是活潑好動的她,幾個月來都被困在家裡,不能隨意地逛街、更無法遠遊,今天的昨文題目是要她書寫這一陣子的心情。

「我想出去玩,卻不能去」,她想了一想,又抹去這一排字,似乎覺得字詞太粗淺。她轉頭向路過的我微微一笑,再著低頭鋪陳另一片文字:「我的心情沮喪而鬱悶,想奪要門而出」。

在形容詞的池塘中,她拿起文筆釣竿,釣出「沮喪」與「鬱悶」這兩尾魚。魚在釣竿上活蹦亂跳,似乎比前一段的文字精采,卻又與她當時的心情不夠契合,讓她將兩尾魚拋回,稿紙上回到一片的白。

「我詞窮了,」她轉頭再向我微微一笑。我於是拿出預先準備好的,俄國名詩人普希金的詩「囚徒」,請她朗誦:

「我坐在陰濕牢獄的鐵欄後
一隻在禁錮中成長的鷹雛和我鬱鬱地做伴;

它撲著翅膀,
在鐵窗下啄食著血腥的食物。」

「這有更貼近妳的 心情嗎?」小薇點點頭。在形容詞窮途末路時,詩歌卻在文字的基石上,重建出一片詩境。小薇當時的心情,像困在牢籠裡,而詩歌的文字,是從與人作伴的雛鷹,去反照囚徒的感受。雛鷹不是真的,牢籠也是虛幻,但心情感受卻真實無比。

小薇繼續朗誦:

「牠啄食著,丟棄著,又望望窗外,
像是和我感到同樣的煩惱。

牠用眼神和叫聲向我招呼,
像要說: 「我們飛去吧,是時候了。」

是時候了,被新冠疫情所驅趕,囚禁於家中的人們,於疫情稍緩時,終於大舉地出遊,擠遍台灣的風景區,也讓媒體創造出「報復性出遊」的新名詞,放入文字池塘中。

只是在報復性出遊前,人所累積的情緒又是什麼呢?詩人從鷹雛的虛擬叫聲,喚醒囚徒的情緒,但囚徒也是虛擬的。普希金筆下的主角,不見得在監獄裡,也可能在富可敵國、金碧輝煌的豪宅中,有錢人也有掙脫困境的想望。

「我們原是自由的鳥兒,
飛去吧—
飛到那烏雲後面明媚的山巒,

飛到那裡,到那藍色的海角,
只有風在歡舞……還有我做伴!」

我與小薇一起朗誦,讓文字張開翅膀,自由地飛翔,讓文筆在詩歌的陶冶下,更為淬鍊,於詞窮時,飛向更美麗的境地。 


三、

我喜愛英詩,也喜愛世界各地詩人,用他們語言所譜寫的佳作,更喜愛文字背後的感性與熱情。但我也戀戀中文詩詞,喜愛詩境忠的山水之美與人性至情。

中國的古詩,源於詩經,走過唐詩、宋詞的璀璨年華,到了民國初年,從舊有的詩律中掙脫,更貼近於生活的語文,如同惠特曼以自由詩體帶動英詩的革命。

然而民初的詩人,如徐志摩、何其芳、穆旦等,既飽讀中國古詩詞、汲取當中的文化結晶,又廣泛閱讀外國詩歌,融合其聲韻之美,故能譜出「再別康橋」、「花環」、「贈別」等琅琅上口的作品。

新詩流傳到台灣後卻變了調,現代詩人不愛古詩、英詩,更不愛民初的新詩,只愛莫測高深的謎題詩,寫詩的人露出神祕的表情,彷若只有智者才能解謎,而讀者也追隨鼓掌,深怕被當成讀不懂新詩的愚者。

於是中文詩的場景,從浪漫的小橋流水,換幕成為元宵節的張燈結綵,一首首新詩像是燈謎,有的詩沒有標點符號、斷句、主詞和動詞,排列方式充滿懸疑的佈局,恐怕要像福爾摩斯那樣抽絲剝繭,才能揭開謎底。

為著與一位現代詩人對談,我在一個夜晚,絞盡腦汁想破解他所寫的新詩。我非文學的門外漢,房間的書架上,擺滿了古今中外的詩冊,本本都被愛詩的我反覆讀過,但我仍百思不得這首新詩的內涵。

在咖啡店裡遇見現代詩人時,我試著分享讀詩後的感受,但現代詩人卻說那是超現實的詩,不能用現實的角度看,於是我收到一張莫測高深的表情,彷彿在說我是沒有慧根的愚者。

許多年輕人寫不出長篇散文,卻能在網路世界裡敲出上百首新詩,每首新詩都是超現實,只是每日沈迷於電腦前的人、足不出門,連現實都沒有體驗過,又如何去超越呢?

我覺得詩是生活的結晶,要能用更精簡的字來詮釋豐富的人生內涵,所以詩人要更充實文學涵養與生命體驗,而非在文字上故布疑陣。

文字詩歌,不管是英詩、俄詩、或中文詩,都該如古典音樂中的行板,以緩慢行進的文字音符,喚醒心靈中的真善美,你說是嗎?



閣樓上的孩子

【文/路仁教授】

一、

那一年的夏天,在蟬聲叫的最熱烈時,我每週有數天去一家棄嬰中心服務。在此當過客的孩子,要尋找收養的家庭,但多數遠送到美國,不會落腳於台灣。可愛的孩子誰都要,這裡的孩子卻多殘缺,難以獲得台灣人憐愛。

有的孩子太瘦弱,因為他們的媽媽,還只是個懵懂的國中女生,在愛情泡沫後留下結晶,卻沒有蒙受四周的祝福,孩子在缺乏營養下孕育,於月光映照淚水的夜色中,包裹著媽媽的衣服以及無盡的不捨,送到警局、教堂…等的門口,再轉送到這裡。

像小瑜則是手上長了厚厚的血管瘤,也許媽媽懷孕時誤食藥物,甚或吸毒…背後總有一段故事,但對於也是過客的我們,卻是永遠撥不開的迷霧。我們在迷霧中,因為緣份而來付出一點愛,他們的過去我們不知道,未來長大,也不會記得我們。

因為小瑜手上長了血管瘤,陪她玩時要小心,因此工作人員將她放在閣樓上,只有較有經驗者才能上去。視線從血管瘤的印記往上走,會走過她堅挺的鼻子、明亮的眼珠,以及一張圓臉,讓人又愛又憐。

我趨前小心翼翼地想抱她,她卻哇的一聲劃過空氣中,震撼到附近的孩子,不明究理地哭了出來,我則繼續注視她的血管瘤。

二、

孩子抱進我懷裡,哭聲漸漸歇止,換成心跳聲與我的血脈一起舒張。

孩子即使還未牙牙學語,對愛的渴望卻與生俱來,從哭渴求食物,也渴求背後的愛,真心的疼愛不需要言語,在心跳的接觸間,小小的心靈其實知道。

孩子的個性,也很早就成形,不知是來自DNA的那一串碼,或者是懷胎十月的孕育,每個孩子都帶了自己個性來到這個世界,像花園裡的每一朵花,都會開放自己的樣貌。

可是在棄嬰中心,每個孩子也像花的綻放一樣,依循大自然的相同節奏成長。六個月大的孩子,趴著時會雙手撐起身體,讓肚子微離地面,再過一個月,會在地板匍匐前進、倒退或原地打轉。在嘗試錯誤中,他終於站了起來,而往前行。

可在尋常人家的客廳內,每個孩子的哭泣聲會換來媽媽的擁抱,勇敢往前爬會換來加油聲,這裡的孩子卻在工作人員忙碌、愛匱乏之下成長。也許因此,棄嬰中心的人才找我們來當志工,希望對孩子付出關心。

小瑜趴在我身上,我不知不覺地哼起歌,想起自己孩提時,媽媽教我們唱歌的情景,生命延續的感覺在記憶空間內徘徊,父愛的感覺在血液內亂竄。也許因此,棄嬰中心的人才找我們來當志工,希望在互動中對孩子發生感情,進而收養他們。

有機會來當志工的,有些是歐美駐台使館的人員或家屬,也因為外國朋友的介紹,我才能來此。我小心翼翼地將小瑜放下,想著若收養她,手術是否會成功?若不成功又會如何呢?我將腳步退縮,深怕走入愛的陷阱內。

小瑜卻突然哭了出來,順著她哭泣臉孔,我抬頭看見閣樓的窗外,在夜色中似乎隱藏著數不盡的期待,有那麼一個弱女子,也許就在某個夜晚,在淚水中將孩子交托出去,她是多麼捨不得,又多麼期待,有人在孩子爬行、站立、牙牙學語時,能在旁邊呵護著她長大。

我又趨前想安撫小瑜。

三、

工作人員走上閣樓,抱走了小瑜,我的身體斜靠在窗沿下,情緒漸漸地平靜,想到領養孩子,是一輩子的事,不是一時的感性或衝動所能決定的。

我像沿著河流而走的旅人,眼見有小孩遭水流沖下,滿心地不捨,想要縱身而下,救起小孩揹在身上,卻擔心從此多了重擔,耽誤了前行的路途。

推開閣樓上的窗,望向遠方,閃爍著都市的霓虹燈,而我人生要前往的遠方,並非閃爍名利光芒的地方,而是社會問題之河的上游,也許人煙罕至,卻讓我看見堤防垮了,洪水滾滾而下,將小孩沖到下游,化成一齣悲苦劇。

「誰帶給你們悲劇?」我乘坐時光列車回到從前,打開窗對著剛把小瑜放在門口,轉頭要走,卻又不斷來回抱起小瑜的媽媽說。在月光下,她以一行行的眼淚回答我,沒吐露半個字,但這次她真的下決心要走了。

「她真的走了!」我的腦海從小瑜媽媽的想像畫面,涉渡到學生時期的真實記憶中。那一年,我在中途之家當老師,教雛妓、亂倫少女與逃家女孩功課。

閣樓上的小美,有一回逃跑了。不知她的過往故事,卻看見美工刀在她手上畫出崎嶇的疤痕,以淌血小痛來止住內心更深的痛。在某個傍晚,她從閣樓的窗,看見對面餐館有男孩與她打招呼,漸漸發展出溝通的密碼,便想離開中途之家去見她的情郎。

「小美想要逃開這裡,追逐她的愛情,」小美的好友依依有次跟我說。依依在我每次到中途之家時,總守在大門內等待,以滿臉的微笑迎接我,也與我建立一種像朋友又像家人的關係。

我曾想在這段服務之旅中,與小美建立如此的關係,更期待大哥哥的關心,能撫慰她的傷痛,但她的傷太深,需要的是更強烈的愛情速效藥。可是中途之家的孩子逃離後,找到的常常不是幸福的歸宿,而是另個愛情陷阱。

「老師,小瑜上來了!」工作人員餵飽她後,把小瑜帶回閣樓上,以呼喚聲將我從記憶中帶回。我望著小瑜手上的血管瘤,突然想到她媽媽,也許像當初的小美,是個在手腕自殘的不幸少女,於某段愛情夢碎後留下了她。

忽然,兩段悲悽故事交會在 我腦海,讓我的淚水再也止不住,一滴滴地滲出眼眶。

四、

夜色從窗外滲進來,我也從閣樓走下階梯,看見孩子們的天真面容,以及志工的喜悅眼神,像繁星般閃爍。「大哥好,」一位年輕的工作人員向我喊一聲,笑容如一彎明月。

「大哥好,」時光列車又載我,回到某個夜晚,在中途之家教書的情景,一群少女正圍坐圓桌,卻有逃家女孩不願稱我為老師。她們有的被父母賣走、有的蹂躪於風化場所、有的混過黑社會,在陌生男性面前有道無形的牆,而大哥的稱號隱含著畏懼。

「下課了,」少女不耐煩地喊,卻咬字不清。「誰休克了?」我調皮回應,讓大家會心一笑。牆在一次次笑聲後,漸漸地撤離,而家的氛圍正在醞釀。

割腕的小美,偶而露出腕上崎嶇紛亂的疤痕,提醒我她的滄桑過往。可在面對她們時,我仍會忘記每個人背後走來的路,真誠地喜愛或接納眼前的人。

在中途之家,更從輔導的大姊姊口中,聽見女性最深的需求,一種交心的渴望。雛妓在狹小房間內,任男人糟蹋身體,單純女孩被親爸爸強暴,內心憤怒、自卑又糾葛,記憶陰影像長鞭抽過身體,但只要有人可傾訴、願意支持,就能堅強走下去。

「真的下課了,」我字正腔圓地跟少女們說,家的氛圍讓她們似乎有點依依不捨。下課了,我乘坐時光列車,隔窗見青春少女的身影,漸漸地變小,最後回到初出生的嬰兒模樣。

「哇!」棄嬰之家嬰兒以哭泣聲又喚醒了我,提醒每個生命都從嬰兒開始,卻因不同的遭遇走向不同的人生旅途。

我抱起嬰兒,在心跳的互動中,感受她那種渴望被接納、了解、喜愛、尊重,被無條件地的愛,那種永遠烙印在心靈深處的需求。

「性愛是享受,不是罪過,」謝和弦搭上政治列車,也搭上校園巡迴列車,到多所高中開演場會,帶領未滿18歲的學生吶喊。少男少女在音樂催眠下,對台上的偶像露出崇拜的表情,他則脫上衣,與學生一起發出求偶聲,甚至發簽名保險套。

「帶套、懂性、懂避孕,就能保護青少年,」台灣推動性別教改的學者與謝和弦一起疾呼,呼籲台灣別再守舊。可他們若從唯物的論文中走出來,走到青少年的世界中,就會發現學生早就從網路學會避孕。

許多女孩來自破碎家庭,如大海飄泊的船,渴望駛入愛情港,有的是想以嬰孩綁住男孩的心,並非不懂性,而是未懂愛。男孩有時與女孩幽會暗處,忽然乾柴烈火,如何脫身去超商?許多男生又是媽寶,會花言巧語卻無責任心。

「性愛是享受,不是罪過!」謝和弦搭著時光列車,風光地帶著她妻子從新婚走到現在,卻在慾望或感覺褪去後,一腳將她妻子踢下車,帶著另個女子前行。

我奮力追著正緩緩開動的車子,追到了前座,看見謝和弦開著車,看見性別教改的學者在後座吆喝。車上開動後,他們一起卸下面具,呈現人是野獸的面貌,提醒我演唱會中的求偶聲,是要帶領青年回歸原始的慾望。

人只是野獸嗎?中途之家的女孩交心後,感動的氛圍在空氣中迴盪,也讓人褪去滄桑或故作堅強的外表,回歸本來的面貌。前者如煙火般短暫燦爛,留下的是雙方的疤痕,後者則是一種平靜與平安,讓人涉渡痛苦的煎熬,在磐石上建立愛情,歷久而彌新。

五、

在夜色瀰漫中走出棄嬰之家,搭上公車後,兩位高中男生從補習班的魚貫人潮中上車,手拉著車環開始攀談,對於曾經青春年少的我,聽的清那是Men’s Talk。

女人的話題是衣服、購物、戲劇,男人聚在一起,話題或是政治,或是球賽,最後常常聊到了女人。我大學、研究所念理工科系,同學多為男性,黃色笑話是家常便飯。

性慾連到男性的視覺神經,讓他易被漂亮女生所吸引,很多男生想專心念書,但腦海常會飄走,浮現的也許是情慾畫面。性慾與生俱來,如火種一燒便很強烈。

「性愛是享受,不是罪過,」公車上的高中男生帶起耳機,腳跟著踢踏節奏,我默想他們在聽謝和弦的歌曲,以Rap的旋律在頭腦燒盡火種。火種熄了,男生的臉孔從興奮轉為平淡,匆匆下車,沒點著心靈的炭火。

火種熄了,謝和弦大腳將前妻踢下車,轉身看,覺得她處處惹人厭。幸運地,前妻還沒生下孩子,但有太多的台灣少女,在火種燃燒的光芒下,生下愛的結晶,最後被大腳一踢時流下幾行淚,在將孩子送到棄嬰之家前,又流下無盡的淚。

隔著玻璃窗,婦人牽著孩子在人行道上走而走,年輕人也低頭走,記憶的線索忽然回到年輕時,曾初嘗愛情無法圓滿的痛。記憶的線索再往前推,曾隔著秋水望見愛戀的伊人,愛的火種在這岸燃燒。

火種卻引導我去寫情詩,走入女性的感性世界中,慢慢燒出心靈的炭火,即使失戀,在愛情潮水過後,仍驚見生命的新芽在滋長。如果沒有兩性吸引,文化中的詩詞、電影、歌曲…幾乎都消失殆盡,人類歷史如一片荒原。

如果男人不愛女人,鎮日在作戰、程式、電玩中度日,等到年老時也會發現,生命有所殘缺,因為內心的感性空間荒廢,老年卻來不及開墾。那空間是造物者賜的禮物,先豐富女性生命,再讓男性品嚐。

「感性?」性別教改的學者在後面呵呵大笑,笑出浮腫的眼袋,他伸出手,提醒我中途之家小美手上的自殘刀痕,再提醒我小瑜手上的血管瘤,沿著血脈往上追尋,小瑜的臉孔浮現,淚水從她眼眸滲出,與學者的笑聲,混雜於空氣中。

六、

「我也曾是閣樓上的孩子!」

漫長的暑假,除了在棄嬰之家服務,也在銘傳的台北校區,教要去實習的學生程式,練習告一段落後,同學圍在圓桌迎接下午茶的時間,我分享了小瑜的故事,有位女學生也分享了她的故事。

她的閣樓卻與小瑜不同,是在童稚時,媽媽生病撒手離開人世後,與妹妹躲在閣樓上的被單內,蜷縮身體,相互擁抱痛哭的畫面。樓梯的腳步聲,帶來了爸爸的身影,他一手擦乾淚水,一手掀開被單,輕輕拍姊妹的臉頰。

爸爸的手化成了一棵大樹,十多年來守護樹枝間鳥巢裡的姊妹,「爸爸很辛苦,」她想起在豔陽下、在危險高樓上綁鋼筋的身影,淚珠在眼眶裡滾了又滾,卻強忍不想落下,「我也要堅強。」

爸爸的身體化成火爐,溫暖了柔弱孩子的心,那溫暖不是來自火種的短暫光芒,而是心靈木炭的恆溫。「責任感與肩膀是我們要培育年輕男生的,」在性別教育座談會中,我指著自己的肩膀說,台上的學者則聳聳肩,繼續以投影片說明,不及早探索男男間的慾望,是對人權的侵犯。

而男人心靈木炭內的種種,確實不是他們所能理解的,他們也許寫了不少唯物性的論文,拿動物做了不少實驗,卻鎖在研究室內看世界,不曾感受過人心交流的火花,不管同性或異性間。

棄嬰與中途之家的孩子,大學校園的學子,以及政策公聽會的畫面,常常交織在我腦海,我像在一條河下游、中游與上游來回踱步的旅人,每當看見上游潰堤,便急於奔走到中游警醒學生,到下游去搶救孩子,可又擔心上游決堤,常常又趕回。

我沿著社會之河的河畔來回踱步,棄嬰的媽媽,也在教堂、警局、社會機構外來回踱步,直到最後還是狠心放下了孩子。在這齣從夢幻轉悲情的愛情戲劇裡,女主角常常從華麗變為黯淡,最後化成滄桑,男主角則閉著眼睛,繼續找尋他下一波的幸福,留下一個沒有肩膀的背影。

「她耽誤了我創作的時間,」謝和弦批評老婆,腦海中只有自己。但男人的愛,是在20多層的高樓上與豔陽下,為了孩子的溫飽揮汗綁鋼筋,自己在外吃最便宜的便當,卻讓念書的女兒租離校最近也最貴的地方,不是都想自己,是願意伸出肩膀去庇護他人。

「肩膀?」在性別公聽會上,學者旁的主持人拿起麥克風反駁我不懂性別教育,「男人不一要有肩膀,也可以很娘,」我傻傻地一笑,覺得一切又離題了。走出公聽會場的大門,我只好問灰色的天空:「誰來燃燒男性那感性與責任感的心靈炭火呢?」

不知天空是否曾目睹小瑜的悲慘際遇,竟開始下起絲絲的淚雨回答我。

七、

雨絲絲地下著,那一年的夏天,即使在這樣撐傘的日子裡,我仍像太陽升起落下般,規律於校園以及棄嬰之家的服務工作中。

收拾起雨傘,我走入棄嬰之家,繼續向閣樓上走去,步伐輕快而穩定。「小瑜呢?」我問工作人員,「她去美國了!」工作人員回答我。

激情在台灣捲起千層萬層的浪花,衝高未婚少女懷孕率到亞洲第一,卻因媽媽體質的脆弱,愛的結晶不是完美而是殘缺,願意陪伴如此孩子長大的愛心,在台灣社會中退潮,孩子得漂洋過海,尋找更有愛心的家庭。

在閣樓上,我想像小瑜搭機飛越太平洋、飛機降落在異國的機場後,金髮碧眼的夫婦,張開溫暖的手,迎接新生命、以及成長的重擔到他們家庭中的畫面;再想像小瑜那淚流滿面的母親,終於可以擦乾眼淚後,我不禁破涕為笑。

拉開閣樓的窗簾,看窗外的雨絲像無數細針無聲地墜入地面,又不禁想起自己小時候,在颱風天時,愛躲在閣樓上聽家人說故事,遺憾的感覺開始在內心盤旋。對每個生下孩子的媽媽,最大的盼望,仍是在照顧下,看著孩子一吋吋地長大啊!

有那麼一天,也許小瑜長大了,如同棄嬰之家多年前照顧的一個孩子,被美國人領養,念完大學後,又回來棄嬰之家尋根,輾轉找到她的生母,在台灣東部山巒下的平凡人家內,與媽媽相互擁抱。

也許,屆時人間因緣已散。也許,也許…走出棄嬰之家,想起初來服務時,工作人員交付我們的工作守則─不要追問孩子的過去,我們只是過客,像客棧服務疲憊的旅人,孩子的過去或未來,都不要去想。

可在走遠後,我仍頻頻回首棄嬰之家的閣樓,有些情感在繚繞。小小的閣樓如萬花筒,讓我看見人間悲歡離合,以及生命在真愛下重生的百態,點點滴滴都化成我肩上更重的負擔。

「真的可以不要再想嗎?」我望著閣樓後,轉頭大步往前行,趕往社會之河的上游、中游與下游。濕雨過後的城市,陽光又照向大地,我在路途上,期待小瑜的故事能化成太陽,照亮許多年輕男女前行的路,也照亮台灣社會走向悲劇越來越少的路。

(結束)



文字情人

網路是供我衣食的金主,文學是我的情人。

我的博士論文是關於網路科技,在大學的教學研究也多與網路有關,走在金光閃閃的網路上,橫越了一山又一山,路旁不時投來羨慕的眼光,有人羨慕我有富貴金主,有人甚至問我何不離校出走,說不定成為下一個雅虎(yahoo)或酷狗(google)。

我不是優雅的老虎或是勁酷的狗,我是個人,有血有淚,會哭會笑,縱使不愁吃穿,替金主工作的這段日子,並不是真的很幸福,在網路裡人人都在趕路,稍微悠閒坐下來,便可看見身旁的人急奔而去。

很多人羨慕雅虎,然而在裡頭工作的人並不優雅,網路森林充滿廝殺,過於優雅,就會被更兇猛的野獸生吞;也別羨慕酷狗,坐在電腦前的主人,只要有天發現更好的狗可愛戀,就會棄牠而去,哪管牠多酷。

所以走進了網路,就必須趕路,你不走,別人就會超過你,甚至將你前行的橋拆了,工程師在青春時光裡,常會走出身體上的問題,在大學研究科技的老師,也會過勞。

初入大學教書時,我曾得過一些研究獎,也被科技的研究日日催促趕路,直到後來,因為身體過勞而亮起紅燈,在醫師囑咐下休息,我墜落到一個深淵裡。

那是一個我不曾到訪的地方,沒有數理公式或電腦程式,只有一些人文書籍陪伴,我赫然發現深淵並不黑暗,反而點著生命的亮光。這些文字催促我動筆的衝動,一筆一劃刻印帶學生服務,以及自己成長的足跡。

文字刻劃人心,比畫筆描繪輪廓難,因為人心摸不到、聽不到、看不到,卻是所有感官印象的昇華。我寫癌末病童巧巧的故事時,哭了好多回,但在與她話別後,內心澎湃的感動,不能不化成文字留下;我寫受虐婦女的遭遇,是想讓學生婚前睜大眼睛、莫走錯人生路。

在深淵裡,我摩擦著生命亮光,感性的文字碰著許多人的心,也讓我與昔日情人重逢,發覺金主的財富與虛榮,並不能真的滿足我。

文學是我的情人,也是我的青梅竹馬,唸小學時,我是個熱愛文學的小孩,因為這段偶遇,我不再能全心為金主工作,而當我目睹情人被金主追殺時,心更如刀割。

常常在科技展覽場裡,目睹新發明帶來的掌聲,過不了多久,掌聲便化為商品,進到每個家裡,為科技商人賺得厚厚的鈔票。當科技商人開心地數鈔票時,卻是出版業員工面對銷售量下滑而愁眉苦臉時。

全球資訊網的聲光效果與豐富資訊,吸走了大批讀者,很多人回家後就耗在網路上,再也不肯與人交談,也不願好好讀一本書。

越來越多的人崇拜我的金主,因為她穿金戴玉,多麼華麗,可心靈的滿足不是來自聲光的刺激,而是情感的交流,你在閱讀的文章,就是我的情人料理的素食,你不覺得較健康可口嗎?

二、

隨著身體的復原,我漸漸地從深淵爬了出來,帶著所點著的亮光,也吸引出版社的關注,赫然發現科技業有金主,文學園地也不全是文人雅士,在某個角落,也坐著出版金主。

文字故事引起興趣,在台北的一家咖啡館,一位名出版社的總編約我談,如何炒作題材,一本本書籍封面上的斗大相片,展示於我面前,閃爍著名利的光芒,提醒我該被歸為哪個偶像。

我手握著書本,封面上的作家臉孔漸漸地模糊,更換為自己的容貌,誘惑的感覺從紙上層層地渲染開。在迷霧中,我卻覺得眼前的人越來越陌生,於是撥開迷霧抬頭說:「我不是什麼偶像」,編輯臉露困惑地望著我。

「這個故事應該改成這樣,」編輯再低頭翻讀我書中的故事,對結局不滿意,紅筆開始遊走於文字的間隙。

人生當然有許多讓人不滿意的地方,但喜怒哀樂都是我一字字,所要刻劃的真實生命痕跡。我拿起一本書,想起這位男作家在婚變前,仍在寫如何讓婚姻美滿的書。

「他去描述與妻子,由熱戀轉而撕裂,內心的曲折路途,不更好嗎?」我問編輯,編輯詭異地笑著。也許,出版社已將他捧為心靈導師,豈能讓導師走下高台,成為脆弱的凡人。

而我確實是個凡人,有血有淚,有點小才華,卻也有太多脆弱處。我不想依編輯的意見,去賺取讀者的荷包錢,許許多多名人在包裝下,成為讀者的心靈導師,後來卻一個個倒下,也讓華文出版越來越蕭條。

「你的故事可以啟發什麼道理?」編輯提到某些暢銷書作家,以淺顯的文字啟發讀者去頓悟,如此的書才會暢銷。

忽然想起逛誠品書店時,曾翻過一位女作家寫過,一本如何選擇男人的書,條列守則讓年輕女孩遵循,可她的婚姻選擇卻慘不忍睹。讀者期待作家當心靈導師,作家也編出一條條規則,卻把自己關入理性的牢籠內。

「我的故事沒有道理,只是想引導讀者走入另一種真實情境,體會到的感受則是如人飲水、冷暖自知,」我說,她則露出更困惑的眼神。空氣中凝結著的,是文字愛戀與名欲誘惑對峙的痕跡。

咖啡店外車聲吵雜,窗內對話的間隙也越來越大,我收拾起包包,找個理由與編輯話別,推開門走出店外,也走向另一條出版路。我的第一本書,在一家中型出版社出版,而結緣一些讀者,對我已足夠,也慶幸可以再出其它的書。

出版伴隨著演講,讓我與更多人結緣,路旁沒有名利的霓虹燈在閃爍,卻也讓我看見更多人世花園的萬紫千紅。

三、

推開咖啡館的側門,與編輯分道後,我不是走到台下有無數人鼓掌的演講台上,而是走入另條小路,近距離地與讀者接觸,傾聽世間人的心聲,也分享文字背後,執筆者的心靈樣貌。

曾經,海明威走遍美國大江南北,譜出老人與海等雋永文集,我亦在行腳中遇見人與事,讓文字的鉤子拋出去,從詞彙海洋中,釣出生命故事的大魚。

我走入小學中學的圍牆內,分享我的生命故事,也傾耳去聽異鄉人行過人生旅途的腳步。在異鄉中學閱覽室一角,我的文字情人正與一位女學生,交織出光芒。

「我喜歡讀故事,」她與我交換書籍,閱讀我的書,也讓我讀她的書。柔細的陽光穿透百葉窗的縫隙,落在風迷少女心的文字上。

「她的心情不好,去男生住處找他,在窗外月光的陪伴下,男孩子傾聽她一晚心情到天亮,」我閱讀手上知名網路愛情小說家的作品,眼神中漾著光。

文字情人卻板起臉,提醒我男女獨處一室,男生毛手毛腳,進而發生關係的真實畫面。言情小說的橋段,把男生過於美化,吸引女生走入危險之地而不知,催促台灣未婚少女的懷孕率節節高升。

「寫愛情,寫男女內心世界的不同,但不要鋪一條通往虛擬世界的路,」文字情人在我的耳畔絮叨。

在異鄉的閱覽室內,我繼續參與學校辦的交換閱讀活動,再遇到一位男生,交換他手上的奇幻小說。「我竭力邀請大家進入都市恐怖病的世界,在這裡沒有不會發生的事,」知名的奇幻作家在序中開門,歡迎年輕人墜入深層世界中。

名奇幻作家足不出門地在網路上寫作,從鍵盤敲下一個個的文字,想方設法吸引最多網友追隨或按讚,像開一部廂型車,後座坐滿蒙面人,也許是鄭捷、也許是槍擊犯,聽任他們的吆喝聲決定車子的去向。

於是車子走進的世界越來越奇幻,肢解身體、性欲等潛在的慾望紛紛從心底浮出,在文字海洋中飄蕩。

「對於宅在電腦前的作者與讀者,刻劃的感覺很真實,但卻不是宅外世界的面貌,」文字情人在我耳畔提醒。 於是文字情人,只好繼續在青少年的閱讀世界中,一字字用心地書寫,想撥開更多的迷霧。

「電視是視覺、電台有聽覺,但只有文字能觸動所有的感官,在腦海重現經驗,因此作家要行腳到人世間與心靈內的角落,並以文字將感動散播出去。」我的文字情人如此堅持,我也只好無怨無悔地走下去。

四、

因為出版書籍而走過中小學校園演講,也目睹教育亂象。聽見教師沙啞的聲音,看見對未來徬徨的孩子,感受父母對教改亂象的憂心忡忡,知道教育基石正腐蝕,於是我的文字從書學故事而開始關心教育。

文字溪水匯入教育河流,卻遇見政治洪流滾滾而來。 許多小型演講在都市一隅或偏鄉角落,於人生地不熟的它鄉,我常坐計程車前往,而司機愛總愛熱情地散播政治理念,常將電台節目聲轉大,也加入自己的見解。

「你不愛台灣嗎?」司機見後座的我不吭聲,於是流行語又出現了。

我氣急敗壞地走下車,走在人行道上,微風從大樹摘下幾片葉,緩緩地滑過我的上衣,我俯身撿拾落葉,一隻手的手心化成母親的襁褓,緊緊呵護葉形的台灣,另一隻手緊握著提包,裡面裝的是演講資料。

「你不愛台灣嗎?」有時走過台灣的山水,彷彿聽見歐洲航海家初見台灣時吶喊,想到多少年來前輩揮汗推動環保,建立環評制度護衛台灣,這幾年卻大舉崩壞,環境成了政治的俘虜,心痛的感覺在內心蔓延。

於是,我的文學路從生命故事走向教育,又伸向環保與政治圈,多元到連自己有時也很訝異。常常,在社會的某個角落見有人受苦或某些不公義,然後往上地追尋,才知道是某年的某個政策下種的因,怨嘆未即時阻止。

我只好話別感性的文學花園,急奔到理性的政論沙場。我不對人存偏見,但認為文字該診斷亂象脈絡,而非人云亦云,筆尖懷著憂國憂民的壯志。

但有時,又覺得我的文字如螳臂,擋不住政治或政客之車。也許,我景仰的蘇東坡也有過這種無奈,寫過不少論述文,抨擊「拗相公」王安石。文字像繩索想縛住亂政,繩索卻放逐他到遠方。

而在蘇東坡遭貶,半生讀過的文學經典,無法理性地用於朝政,文字又流竄到感性空間的出口,創作出一首首唯美詩歌,豐富後代人的文化生活。

於是,我也和敬佩的先賢一樣,有時累了,文字螳臂縮了回去,化成一隻感性的、文藝的手,放慢指間的節奏,於鋼琴與寫字台上,重返文學花園,忘情地譜寫一首首音樂詩歌。

驀然回首,驚覺已寫過數百首音樂情詩,移不動政治,但仍期待每一個字或音符,曾觸動過陌生心靈的角落。

五、

歷經天涯海角的跋涉,我的文字情人有時又回到她與我初遇,以及再相遇的角落。

曾經有段漫長的時光,我家客廳是電視、網路、手機不能入侵的禁地,好讓我走回小時候專心閱讀的氛圍中。對科技的渴望,只能拿筆電到戶外連線,忍受外人的眼光,在不安的氛圍中敲鍵盤。直到新冠來襲,為了購物方便,我只好開通網路。

連上網,是為了網購的方便,像山頂上的仙境為了搬貨方便,因而沿山鋪了柏油路,但也招惹觀光汽車與廢氣的到來。

曾經,在山頂上的仙境或心靈花園中,我愛翻讀書架上的書籍,愛讀現代人的故事,也愛回味歷史的塵埃,從生活中抽離,到舊日的軌跡中,一字字品味人世與社會的演變,再重返現代,冷眼地看這一切。

閱讀於我而言,如同攀登心靈之山。在視訊氾濫的年代,我仍鍾情於文字的渲染力,如同汽車與直升機發明後,許多人仍愛徒步登山。

上網如坐纜車,瀏覽風景卻未融入環境,閱讀如同徒步而上,從文字生意象之路雖苦,卻字字活絡腦細胞,如登山步步鍛鍊體魄。

而在文字之路上,我既愛當名小小的作家,也愛做個隱姓埋名的讀者,於茫茫人世的角落,汲取他人智慧,或者只是因為他人文字的美麗與魅力,而發出讚歎聲。

於我而言,人間行過的路途,化成文字的種籽撒下,智慧或經驗不再像縷縷炊煙般飄走,而是在讀者的心靈中,耕耘初一片天,長出新芽,伸出枝葉,開出蓓蕾,化成一片繁花盛開的生命花園。

即使在人生旅途,悲慘際遇如坦克輾過身體,咬牙走過、化為文字後,痛苦已成肥沃的土壤,滋養生命花園的種籽,而一代代地傳下去。

我從科技叢林,意外地闖進桃花源而與文字情人再次共舞,不期待名利光芒的閃爍,只想到再此遇見你,共享這片秘密花園,共看萬紫千紅後,曾有相同的生命悸動。

(結束)


上帝遺失的鑰匙

【文/路仁教授】

林教授坐在研究室的椅子上,背後是一排科學書籍立於書櫃,以及另一排的電子產品,羅列從iPhone問世至今的一系列手機。林教授藏身於社會學院的圍籬內,眼神卻飄過隔行如隔水的江流,嚮往科學與科技的彼岸。

而我走過科學與科技的泥土,揹上裝滿文學書籍的行囊,擺渡過滔滔江河,正推開他研究室的門。「請坐,」林教授端出了咖啡,再打開百葉窗的細縫,讓陽光滲透進來,與咖啡香齊釀出一絲的感性氛圍。

「明明人是猴子變來的,猴子是低等動物變來的,生物是無生物變來的,還有志工媽媽在國小早自習推廣閱讀時,提到創造論,這會傷害下一代的科學…」林教授喝口咖啡後,拿出理性的字刀劃破感性的氛圍。在他發怒的臉孔後,一本介紹達爾文的書籍閃爍在架上。

「志工媽媽應教導孩子關心全球暖化,才是真科學,如果大家再繼續排碳,地球溫度上升,北極冰山會融化,海平面上升,許多物種會消失,人類也會滅絕…」林教授憂心忡忡,我再注視到書櫃旁的白牆上,貼著一張抗暖化的海報。

「人類會滅種嗎?」我問,腦海浮現氣候變遷後,生物漸消失的悲慘畫面,再連想到某日碳減量、氣候正常後,也許新生命與文明又再起,卻遺失了與此代歷史的記憶連結。於是,他們的文明又發展到對起源好奇的年代,許多理論並起。

終於,他們的一支考古隊在一個海島的北部角落,挖掘出一系列的長方形遺物。有人摸著iPhone5與iPhone4說,左邊較複雜的是由右邊的演化而來,為了適應環境而突變出新功能。

「這是同系列物種的起源,」有人拿出第一代手機說,「因為功能最簡單。」「根本沒有什麼智慧設計論,此序列物種因為能源強,在物競天擇中淘汰其它物種,」他拿起筆,畫出iPhone 到iPhone10的演化圖,再畫出Nokia手機的滅種圖。

我從歷史的想像中回神,突然跟林教授說:「人無法時空倒流去驗證歷史,只能從遺跡去發展假說。演化論只是假說,而所有假說都該被尊重,所以美國教學生演化論也談創造論,為何台灣要獨尊演化論,這能培養孩子多元思考嗎?」

「創造論是科學嗎?」林教授轉頭淺淺一笑,卻掩不住語氣中的不悅。「所以,什麼是科學?」我反問他,窗外的夜色此時滲過窗簾的間隙,他也起身去開燈,像為一場哲理的思辨會拉開序幕。

2.

「去用餐吧!」林教授打開燈,白熾的亮光照到他腕表上,他驚覺時間已晚,沒回我問題,卻帶著我向餐廳走去。透明的九宮格窗外的走道,流竄著從另一邊學生宿舍而來的熙嚷人潮,餐廳窗內則嘰喳地對話。

「達爾文只發現無生物,可經由生物、植物、猴子而演化成人,像人們可以從學生宿舍,走過大榕樹旁與池塘旁的石磚路來到餐廳,但不表示你我一定要從宿舍走來,或你我的身體一定要從猴子變來。」我追回剛剛的話題。

「演化論有證據,聖經的證據在哪?」林教授看著我背包上的十字架吊飾說。

「證據?」在隔行如隔海的彼岸,許多人祭拜達爾文如神祉。化石烙印地球從簡單生物、植物、低等動物、猴子,再有人的片段痕跡,卻從未有化石記載猴子突變為人,達爾文只是看著一系列圖片,用文字去連貫,而創作「物種起源」的圖文書。

「舊約記載神創造世界,從無生物到植物,從海洋到陸地、低等生物到人類,也是吻合化石的遺跡,」我從背包取出聖經,念首章的「起初,神創造天地…」

「七天創造世界?明明化石有鐵證,地球是經歷數十億年的演化,你還相信這個神話?」林教授指著聖經說。

「這確實是「神」話,卻是古人將所見到的異象,用那時代能懂的話語寫下。異象的一天,不一定是人類的一日,況且依照相對論,天上一日可以是人間千萬年,」我搬出愛因斯坦來助陣,畢竟他崇拜科學。

「別以科學來研究聖經,聖經符合第一世紀的科學,就不符合21世紀的科學;符合當今科學,就不會符合將來的科學。」雖然林教授愛科學,但我期待信仰別鎖在理性的窠臼內。

更別讓演化論與創造論為敵。許多人相信神造世界,也相信神鍾愛真善美,演化論很美,自然也是創造世界的方法之一;他們心中的神,不是童話故事中拿著魔仗,從無中生有的魔法師,而是真善美定律的源頭。

「我不求您支持創造論,只盼望您別否定人類起源的多樣可能,畢竟無人坐過時光列車回到從前,見證誰對誰錯。對於下一代,我們是否該在課本羅列各種思考路線,而非只供奉演化論呢?」

林教授木然地看著我,不點頭也沒搖頭。價值體系一經形成,便像孫悟空頭上的金箍圈,如影隨形地囿住人,特別是在過了學習的黃金年華後,而我又非唐三藏,豈能念幾句話,就卸下他人的金箍圈呢?

三、

「我的鑰匙呢?」林教授轉身要離開餐廳,一手卻摸著口袋驚慌地說,另一隻手只好扶著椅背坐回原位。「如果有人臉辨識,就不必帶鑰匙出門了,」林教授來自社會學院,遇見社會問題,卻總想往科技的百寶箱裡翻尋,希望找到魔法掃帚把問題掃走。

科技掃帚掃走汙垢,卻常殘留新的塵垢,像人臉辨識取代鑰匙、希冀帶給人自由,卻也喚醒國家機器,讓專制政府用監視器監控人民,曾經的自由已如鳥兒飛走;像網路讓人天涯若比鄰,可和遠方陌生人視訊,卻也讓比鄰家人的心理距離,越來越像天涯般遙遠。

「科技不是人類的解答,」我對林教授說。「你要愛鄰人,像愛你自己一樣,」我將聖經翻至新約,一字字地朗誦,希望羅盤般的文字,指引裝著科技引擎的大船,航向靠岸的碼頭。

林教授倔強地在船艙內,將船轉向迷霧籠罩的飄渺大海。「不要談沒科學根據的事了,」他伸手將聖經推一旁,「既然沒法回研究室,我們再來辯駁『真理』吧!」

「真理不靠辯駁靠體驗…」我吐露內心想法,他臉露不屑,讓我已抵達唇間的話,瞬間收回深不見底的溝壑中,「好啊!我可以回答您問題。」

「就算上帝創造世界,」他眼神注視桌角的聖經,「請問誰創造上帝?」他縮起高傲的下巴,雙眼飄向天花板上。牆上的掛鐘,滴答地搖擺,也將我擺回童稚時期,曾在夜晚注視無垠的天空。

「宇宙到底多大呢?若是一兆兆…公里,那麼一兆兆…+1公里是什麼地方?」我問一起賞月的哥哥,他攤開手微笑,露出同樣困惑的眉稍。

林教授將桌沿的聖經移到中央,讀了我朗誦過的舊約經文:「起初,神創造天地…」也發出困惑或不屑聲:「起初的前一秒是什麼?這不符合科學!」

科學兩字,來自社會學彼岸,在我臉上化為一抹淺笑。走過好奇的童稚與莽撞青少年時期,我走入西子灣畔的中山大學電機系求學,也有緣在課堂踏入近代物理的門檻內。

宇宙確實起於137億前的一次大爆炸(Bing Bang),從一個小小的點開始擴張,如今擴大到半徑約460億光年的時空,並持續膨脹中。

「137億的前一秒是什麼?」課後我陪物理教授走過西子灣隧道時,好奇地問。

「大爆炸前沒時間也沒空間。時間正向流動有因才有果,倒流時有果才有因,沒有時間就沒有因果,因此別問大爆炸前的模樣,因為一問就用到因果,而宇宙開始前無因果律。」物理老師解釋。

「也無法問460億光年外是什麼?」我追問、老師點頭。多年來桎梏在幽深牢籠的疑惑,似乎探出頭而獲得些微自由。

但近代物理太深,我也沒完全懂,或者說人類仍在探索中,但至少現代物理是立基在創造論的磐石上。牛頓等科學家其實都是虔誠信徒,而愛因斯坦窮思求理到最後,仍相信上帝創造世界。

「您講的太複雜,我聽不懂,」林教授有時領略,多數時卻如鴨子聽雷,也許口語比文字更難穿透人心、也許穿不過他緊鎖的心窗。

看著他倔強的臉孔,西灣的海又回到腦海。在海風拂過的校園,初遇家人因癌症離去,徬徨遊走的我,遇見來外文系教書的美籍夫婦,帶我坐到石椅上,一起望著眼前的繁花綠葉,傾聽我的苦悶,也分享了兒子車禍過世的往事。

眼淚流過我眼眸,我們一起禱告為彼此祝福,也許人世間有苦難有悲哀,酸澀果實啃到最後,仍有喜樂與平安。人的肢體也許來自科學,內心卻深不可測,豈是理性的科學或哲學所能綁住。

「我仍不相信,」林教授理性與感性故事都聽了,仍以雙手在胸口比了大叉,再伸入到背包內搜索,尋找他遺失的鑰匙。

四、

沒鑰匙的林教授連家也回不了,我只好繼續陪他,直到他老婆返家。

「真煩!」林教授理性的頭腦開始運行,但感性的耳朵若打開,就可以走出餐廳聽學生在榕樹下唱歌,煩躁的荊棘或不順遂的人生路後,也許有一片花園、也許不是,這也是人生美妙處。

我帶他走到戶外,但林教授仍糾葛於理性的爭辯。「上帝在哪裡?我看得見我就相信,」林教授說,吉他聲揚起,像為他的話語伴奏。「耳聾者聽不見聲音,不表示吉他聲不存在,」我斬釘截鐵的回應,吉他的旋律又彈一回,樹葉飄落了幾片,不知是驚嘆我的回應或音樂的旋律。

想靠自己的感官去證明造物者是不可能,我於是念希伯來書的經文:「那看得見的,是從那看不見得造出來的…」「不要用經文荼毒我,」林教授兩手遮起耳朵,我也不再念下去。

人有五種感官,像有五把鑰匙能開啟經驗世界的五扇門,但如果有一天洪水來了,帶走人類生命,只餘少數視覺基因遭破壞的人類存活,一代代繁衍於地球,卻因為他們看不見,而說世上沒有迎風搖曳的樹葉,沒有樹旁那萬紫千紅的花卉,可以嗎?

「洪水?」林教授聽我分享,再訕笑幾聲,「你不是說不要再念經文了嗎?你在提挪亞方舟的神話嗎?」

「神話?」我想起2004年南亞大海嘯,幾位年輕人下海潛水,在風平浪靜的海底悠游後返水面,卻遍尋不到出發的村莊。如果他們後來發現遺跡,飽受驚嚇後,在海島建立新家,口耳相傳要後代惦記歷史,代代相傳後也會變成被訕笑的傳說或神話。

短促的15年內,我們都見證過吞沒20萬人的大海嘯,久遠的人類歷史,什麼樣的變遷不可能呢?因此我對於柏拉圖在「對話錄」中所記載,那代代相傳的亞特蘭提斯傳說,從不否認地球有洪水帶走文明的可能。

人類古文明遍佈五大洲,為何壁畫中皆刻印洪水的遺跡。甚至在源遠流長的中國歷史,商朝以降,因為銅器等遺物佐證而被視為正史,而夏禹治水常被封為傳說,直到台大外籍教授領導的團隊,在素有中國龐貝之稱的喇家遺址挖掘,證實書經記載的洪水為真。

榕樹下的歌者再高歌一首,贏得圍觀同學的掌聲,一隻彩蝶也翩然起舞,讚頌人間真善美的化工,林教授仍半信半疑的看著我,忘了人類除了理性鑰匙外,還有一把感性、知性或靈性的鑰匙,可以打開科學規則的枷鎖,讓人看見新世界的亮光。

五、

「台大外籍教授,證實夏禹洪水的新聞,三年前我讀過,但您怎麼證明那是挪亞時代的洪水?」在榕樹附近的木椅上,一位林教授的學生加入了的討論,對歷史感興趣的她,聽得趣味盎然。

「漢字的船,左邊是舟,右邊是八口,在甲骨文本就是畫八口在舟上,而諾亞一家八個人躲在方舟內,」我說。「真的嗎?」她張大狐疑的眼睛。

我大笑幾聲,連忙補充:「我不是說諾亞方舟的洪水,與大禹的洪水是同一個,只是在反駁林教授的科學觀,認為沒有證據的就不是科學。大禹的洪水也曾沒有科學證據,直到2016年才獲得證實,難道2016年前大禹因為沒有證據就不存在嗎?

我更想說的是,「大禹之前的時代,那突然而來,有台北101一半高的滔天洪水,帶走了中原的文明遺跡,也切斷了與源頭的連結,忘了他們來自何方?」

「中國人不就是從山頂洞人而來,像歐洲人是從尼安德塔人而來?」林教授回應。林教授的腦海,還殘留歷史課本中的錯誤史實,影響至今,這是我找林教授討論下一代孩子課綱的原因。

1856年,德國河谷挖掘出尼安德塔人,讓達爾文的思想獲得養分,在1859年出版「物種起源」一書。1927年北京附近發現的山頂洞人骨骸,更讓演化論渡過海洋來到東方,許多人深信中國人演化自山頂洞人,像歐洲人深信他們演化自尼安德塔人。

聖經的人類一家說,被踐踏於地,歐洲人也以優秀人種自居,乘船渡海殖民亞非各地,視不同膚色者為次等民族。直到人類在細胞內發現了粒腺體DNA,發現它會祖譜一樣,記錄代代相傳的痕跡,而科學家也得以從DNA祖譜,追朔現代人類的起源。

經過DNA比對,赫然發現過往的科學與歷史課本,教下一代誤認尼安德塔或山頂洞人為祖先。不管膚色人種,我們都源於非洲的一對男女,當初住在非洲南方波札那國度的北緣,一片被鹽盤覆蓋的地區。

「那麼乾旱的地方?」林教授似乎不認同人類來自貧窮炎熱的非洲。「滄海桑田,過去這地方曾是一片湖畔、水份充足的溼地,生機盎然、物種豐富,所有的樹都歡快地唱起協奏曲,鳥兒也在雨林間唱歌,最後卻因為氣候邊遷而逼人類出走。」我回答。

「所以,那就是聖經中的伊甸園嗎?」女學生好奇地睜大眼睛問。誰知道呢?歷史的時鐘永遠往前走,沒有人可以回到過去,告訴我們誰是誰非,我只是想告訴林教授,科學是一段正在發現的歷程,越研究就會越謙卑,如牛頓最後說的:

「我只是一個在海邊玩耍的孩童,找到比平常所見更漂亮的貝殼與平滑的石子而已,但展現在我面前的是一片尚未被發掘的真理海洋。」

至今,人類也只是從撿貝殼至發現一片小沙灘,離揭開世界的奧祕還很遙遠。

六、

現代人起源於非洲南國波札那的北緣,那一片曾被沙漠所包圍、鄰湖又生機盎然的溼地,直到氣候變遷,沙漠出現缺口,綠地走廊引導現代人出走,沿非洲東岸步履到中東,又拔山涉水到天涯海角。這是最近從人類DNA分析所推出的考古史。

「我也聽過紐西蘭毛利人尋根的故事。毛利人拜訪花東縱谷的阿美族部落,發現建築、風俗甚至語言是如此相像而感動不已,原來毛利人祖先留下的傳說,叮嚀後代記住民族來自哈瓦基(Hawaiki),就是阿美族古老語言的Sawiki啊!」

「這我承認,學者已用血液取樣的DNA證明,並發表於國際期刊,但這和聖經有何關係呢?」林教授說。「我只是在說上世紀的人類曾相信不同種族演化自不同祖先,如今卻被打破,現在我們也不該斬釘截鐵地把演化論教給下一代,要留下孩子思考的空間。」

林教授說話時,理性的頭腦運作,表情嚴肅,總要找到規則或證據才能開啟對話,而旁聽的女同學則表情豐富,願開啟耳朵或心靈,去傾聽與接受各種的可能。

可如此感性的女子,也會被浪漫的異性所吸引。「一、二、三」,榕樹下的男歌手唱情歌,附近的女生吶喊與鼓掌,她也轉頭傾聽與附和。陰陽相吸,是世界神祕的力量,像磁鐵的兩極相吸引。

從古至今,無數的詩歌、小說與電影皆為此而誕生,甚至在我從事環保運動中,遇過的同性戀伴侶,穩定的關係仍來自特質上的陰陽互補。

「一、二、三」,歌手吶喊,我腦海浮現創世紀的情景,上帝創造了在「一」度間永遠向前流動的時間後,造出「兩」性組成的繁複生物世界,也造出「三度」空間讓文明滋長。

從中東踏過漫長的路,越過帕米爾高原到古中國茁根的人類,也許被洪水帶走部分記憶,卻未遺忘陰陽之理,在此地基上發展易經之學,也衍生中醫與四書五經等道德學,傳到今日的台灣,卻要連根拔起。

「台灣中學教科書教導孩子多元光譜。但這理論的開創學者金賽,曾自殘性器官、多P雜交,並認同亂倫,他的學問適合傳授給下一代嗎?」我說。

「你太單元了!」林教授反駁。電腦千變萬化,仍源於兩位元,而遇過的穩定同性戀關係仍來陰陽相吸,部分逆性的陽陽伴侶則會頻繁換伴侶,他們追求的是一種叛逆性的欲,而非受祝福的愛,也是愛滋傳染的管道,值得我們鼓勵下一代效法嗎?

可林教授仍聽不進去,認為自己進步與多元。當孩子進步到,要開重型機械去撞毀房子的樑柱時,父母會喜悅嗎?

「一、二、三」歌手再次吶喊,喚醒創世紀以及諾亞時代,人類亂性而被洪水淹沒的歷史記憶。再想像在少子化、離婚率、未婚懷孕率都世界前茅,正被家庭崩解潮淹沒的台灣,下一代的課本為何還要供奉曾自殘與亂倫的金賽為至聖先師,卻將孔孟的倫理道德踢出課本外呢?

七、

林教授不死心地在背包翻尋鑰匙,若找到車子鑰匙,就可以在車內找到住家鑰匙。「人類的DNA亦然,」我說,「一段DNA密碼會生出一把蛋白質鑰匙,開啟另一段DNA密碼的鎖,生出另一把鑰匙…生物的奧祕都寫在這本密碼書內。」

「生命的互動亦然」,榕樹附近的男歌手唱起情歌,聲聲扣入女孩的芳心,「我的話語能否打動你的心,端看是否找到正確的字彙鑰匙,」我說。林教授的學生點頭,林教授卻搖頭。

「你的話太多聖經術語,而聖經違反常識,像亞當與諾亞都活了九百多歲,可能嗎?人類壽命頂多120多歲吧!」

DNA的端粒(Telomere),是像鐘擺般的計時器,卻隨時間而變短,盡頭處就是人生命的極限,約120多歲。「在人不可能,但在神卻不然;因為在神,凡事都可能。」聖經從舊約走入新約,耶穌在馬可福音中,鏗鏘地說出神的話語。

畫面從耶穌講道,轉景到初訪林教授,在社團教室,遇到他指導學生下棋的畫面。「馬」如何側走、「車」如何直行,下棋的人都要遵守,卻束縛不了我這個外來客,我可以抓起「馬」騰空而飛,像萬馬奔騰。

「棋局外的人,當然可違反規則,創造世界的神當然可違背俗世的規則,」我以棋盤比喻,林教授的學生想起那日博奕的畫面,再次點點頭。

於是在古老的中東,耶穌與母親、門徒參加宴席,酒已用盡,耶穌將缸內的水變為酒,然後度過湖泊到對岸,用5個大麥餅與2條魚餵養五千人,於人類的理性上不可能,造物者卻凡事可能。

「但別期待神的降臨,像魔法師在你眼前施展奇蹟,因為宇宙由定律所規範,已是最大的奇蹟。」我轉頭向林教授的學生說。

牛頓沒發明萬有引力,愛因斯坦沒發明相對論,在他們出生前,定律便已存在,死後定律依舊長存。他們只是像看著一群人下棋,默默觀察後,寫出棋子運行規則的人。

「宇宙的規則從何而來呢?」林教授的女學生,抱著探索的心情在傾聽。校園的流浪狗此時走來,我撫摸牠的脖子說,「狗能獵食,但怎麼教也不可能說人話或念微積分,所以人的頭腦,也同樣無法理解比我們更上層的事物。」

「但人的心靈卻有超越的力量,因為心靈內有神性,」我想起在舊約創世紀第一章中,上帝以祂的形象造男造女的經文。

「也許上帝造人時,在人心遺落了一把鑰匙」,我摸著自己的胸口說,「找到這把鑰匙,就能掙脫理性的枷鎖,打開人感性、知性與靈性的門,迎接生命的活水源頭。」

八、

台灣中學課本供奉的性學先驅金賽,與佛洛依德同屬於解放派,兩人眼眸所望見的人類,與豬牛牲畜無異,皆為慾望之動物、無心靈層次。而心理學經百年來的演進,至今已發展至超個人心理學,相信人之上,還有個更高的力量。

「更高的力量?你是說在伊甸園中,亞當與夏娃原本快樂的生活,後來夏娃聽信蛇的誘惑、再誘惑亞當吃禁果,兩人犯原罪而被逐出伊甸園,遠離更高的力量嗎?」林教授的手比出爬行的蛇,臉孔則發出幾聲訕笑,「好像大人編故事給小孩聽。」

小時聽大人說小紅帽故事的畫面,又回到腦海。大人可以不說故事、理性地說道理,只怕小孩已逃之夭夭,舊約創世紀中的蛇與蘋果,有人堅信兩者的存在,有人覺得只是故事比喻,無損於字字珠磯的涵意。

「我對你們最反感的是,將人定罪,然後說要替人贖罪!」林教授說。我腦海轉景到台灣鄉間騎單車過田園,電桿上那一張張「我們都是罪人」的畫面,後座的表妹,也曾在我耳畔如此抱怨。

穿越時空到數千年前,以色列民族在蒲草紙上刻寫啟示,罪乃由三個希伯來字組成,分別象徵圍籬、圍繞與上主,如孩子在居家的圍籬之外,大門深鎖,無法開門回到溫暖之家的狀態。希伯來字譯為希臘文,再翻譯為英文的Sin,流傳至中國,卻譯為罪。

在皇帝統治的中國,庶民讀到「罪」的字,腦海浮現的是百姓被押至法庭、跪在大人之下,兩旁「威武」聲四起的恐怖畫面,在渴求天高皇帝遠的年代,人心難以敞開接受福音。

Sin的希伯來文,傳達出浪子不能回家的寂寥感,可人並非被上主關在門外,而是上主給予人自由的選擇權,人卻受外界的誘惑,奪門而走,又將門反鎖。但上主仍遺落了一把鑰匙在門外,等待浪子回頭,重回溫暖的家。

「您說的故事,聽起來溫暖多了…」林教授的女同學以笑容回應我,畢竟她曾念過教會辦的幼稚園,小小心靈曾播下愛的種籽。

「你口中的造物主,無所不能,為何可以讓人奪門而出?那還是萬能的主嗎?」林教授說。林教授想像中的造物主,能呼風喚雨,自然能起風吹落禁果到河水之上,讓它飄至亞當吃不到的地方,也能以磅礡雷雨驅走狡猾的蛇。

想像孩子被父母無所不管,或女生被愛她的男人控制行動,孩子或女人感受到的是愛嗎?神就是愛,而愛的希伯來文,由「給予」與「連結關係」的字組成,像母親從臍帶給予胎兒養分,到他呱呱落地後仍餵養他,到幼兒回報母親滿足笑容,建立起親密關係。

愛並非是控制,像「上帝」二字也曾帶給明清朝代的百姓,天上皇帝的聯想,以為紫禁城搬到天上,有個皇帝坐鎮天庭。上帝的英文是God,與帝王無關,而希伯來原文則由幾個字組成,分別代表「我過去是」、「我現在是」、「將來也是」,是超越時間空間的創造者。

「回家吧!」造物者在門內聲聲呼喚,可人讀無數的書、用盡智慧要敲進生命之門,卻不知開門的鑰匙就在門外的某角落,如同林教授翻遍了背包找鑰匙,卻不知鑰匙藏在錢包的暗處,只是被繽紛的鈔票所遮掩。

「人若賺得全世界,賠上自己的生命,有什麼益處?」腦海浮現人類數鈔票的畫面,而鈔票下方的鑰匙,卻在傾訴新約中的真理,只是忙碌的人們,能否看得透?

九、

林教授找到鑰匙後,帶我與他學生來到停車場,以順路送我們到車站。在停車場旁,他把錢幣投入自動販賣機,邊把飲料交給我邊說:「禱告也是這樣,祈求後上帝就會給你,不是嗎?」

我搖頭地說:「祈禱並非交易、而是交流。」

有些人到廟裡燒香祭拜,祈求金榜提名、官運亨通或賺大錢,應驗後會回去添油香錢還願,可對於祭壇上的金身,卻是恐懼沒還願後會有災難,交易到最後,人的感受並不是心靈的平安。

「信耶穌進天國,像積點後換大獎嗎?」林教授撕開飲料口的兌換卷後說,聽來更刺耳,但我仍維持好情緒與他對話,畢竟他影響編輯中學生課綱的委員。

許多學者以刻版印象理解信仰,並傳給下一代。耶穌走在中東的泥土上傳福音,口說亞蘭文(Aramaic),譯為希臘文,最後成為中文中的「天國」,讓許多華人想像為一個衣食無缺的享樂天堂。亞蘭文中的天國,指的卻是上帝旨意被奉行的狀態。

平安符掛林教授車上,訴說一種華人常祈求的「平安」,有人出遠門前去燒香,期待一路沒意外,最後安全回家後覺得靈驗,卻不知出車禍的車子,也可能掛有平安符;有人占卜後得到致富之道,覺得有神通,卻沒看到有人因而賠錢。

「祈禱不是交易、換獎,也不是強求。」車子開動後,我回頭向後座的女同學說。

「可是,我看見一些基督徒在活動前,聚集在一起禱告,祈求大家一路平安,他們在求什麼啊?」女同學在後座發出疑問。

是的,禱告是開口求,像孩子向疼愛他的父母,無所畏懼的開口,可雙方並非是交易而是愛的關係。父母依孩子的真需要而給,孩子祈求iPhone,父母也許會買,也許怕會讓他太物欲;孩子爬山累了、祈求有人揹他,也許父母叫來一台車,也許會持續訓練他耐力。

在四哥罹患癌症,住林口長庚的灰色日子裡,許多陌生人來我們病房禱告,連陪伴的媽媽都低下頭,期待四哥的康復。絕症病房裡無數喃喃的禱告聲,不是每個聲音都被應允,像我們家就在寒冷的冬天,悲淒地送走四哥。

可在時光褪遠後,沈澱在生命杯子底層的意義卻漸漸浮上來。在悲歡離合、苦樂交錯的滾滾人世中,離去的親人,是用僅存的生命,拉著我們走一段有淚水、有傷痛,卻也可能饒富意義的道路。

我的四哥拉著我的手走入醫院,看見人世角落有很多等著被愛的人,直到他終於鬆手離開世間;也以身上的苦痛,闡明禱告與信仰的真實樣貌,如耶穌在十字架上,以穿釘的刺痛照亮一條真理的道路。

這段路引領我在學業有成後,點起火花,走入中途之家、觀護所和兒童病房,陪伴那些黑暗角落的人們,火花照亮黑夜,也照亮了我內心從未探訪的角落。

於是,耶穌在新約教導的禱告,於我有特別的意義。不是手心向下,像把錢幣投入自動販賣機,換取所要的東西,而是先合手祈求天國的來臨,這天國是在自己從慾望脫離,回到聖靈的懷抱時。

人生也許有苦有樂,也許出門前祈求晴朗天氣,如今卻有雷雨滴答地敲著車窗;但若祈禱的是愛,愛其實源源不絕,力量始終長存。

十、

捷運車窗外的北市夜景,一幕幕地滑過,我與林教授的學生並肩而坐,而林教授送我們到車站後,便開車回家了。他找到了回家的鑰匙,但心靈依舊緊鎖,或者說在人經歷挫折或感傷後,曾經感觸過的話語才會化成鑰匙、開啟心窗。

「摩西的十戒沒了嗎?」林教授的學生,曾念過教會辦的幼稚園,被真愛對待過,願意開窗探頭、看看外面的世界,她現在想了解老師口中摩西過紅海的故事。

我們座位前是博愛座,過去年輕人遇老人在旁,會自發讓座,老人也會回應感恩的微笑,博愛的氛圍瀰漫,直到政府設律法,將座位分顏色,年輕人不是自發讓座,老人也不感恩,博愛精神漸漸淡薄。

因此,耶穌在猶太人的土地上傳福音,傳的是愛而非戒律。「在舊約中,摩西訓誡人民不可殺人…到了新約時代,人是出於對上帝的愛而成全法律,並非源於恐懼。」我說。

回想自己曾到鄉間旅遊,阿嬤牽著孫女的手上車,乘客趕緊站起來禮讓座位,阿嬤瞇眼生出兩條魚尾紋,散開的笑容淹沒臉上的皺紋,感覺如此溫暖。愛真如同希伯來文字所象徵的給予,以及連結的關係。

新約聖經要啟示愛的真理,當然人有選擇權,在舊約的伊甸園中,上帝便把自由選擇的鑰匙、放入人的口袋,人卻聽信誘惑,走出上帝的家園,也丟棄鑰匙、回不了家。

「這把鑰匙送給妳,」捷運即將到站,我也送將下車的同學一個吊飾當禮物。當我在西灣念大學時,美籍教授曾帶我到花園,在花葉間分享苦難的真諦與信仰的意義,並送給我一把鑰匙吊飾,許多年後,我也復刻鑰匙送人,並講述鑰匙的意義。

人如流浪在外的孩子,開不了家門,卻不知上帝遺落鑰匙在門外,並降生為人,撿起鑰匙要交給迷失者。「我要把天國的鑰匙給你,」馬太福音中的耶穌把鑰匙交給使徒,經兩千年歲月, 門徒已拿鑰匙打開無數人的生命之門。正閱讀的你若無信仰,期待文字化成鑰匙,打開你對信仰的誤解、重新認識真理。若你已追隨基督的腳步,且讓我們關心下一代教育,別讓上帝的鑰匙遺失在校園、無人尋得到,卻讓撒旦把鑰匙交給下一代,在蛇或禁果的誘惑下,打開迷惘人生的門。

(結束)




天使的鬼臉

【文/路仁教授】

小威蹲在客廳一角,握緊繩索將陀螺甩出,陀螺在地上轉了轉,終於倒在地上,他拾起陀螺再拋出,臉依舊木然。

我望向落地窗外的盆栽,發散的枝葉因為偶而來的微風而偏了點角度,像與我點點頭,周遭的玫瑰也綻放出艷麗,襯托一種飄逸的美麗。

落地窗的軌路是一條線,線外是感性,線內的機械陀螺是理性,念電機再念資訊的我,眼神卻總想掙脫機械邏輯,飄向模糊的遠方。

「小威、小威」他媽拉高嗓門喊著,提醒我是來陪伴自閉兒的,我將感性氛圍收納到心靈角落,再次聚精會神地看著小威,陀螺轉幾次後,煩躁的情緒卻又在內心焚燒。「小威!」我重複他媽的話,他依舊沈浸在陀螺世界裡,不為所動。

夏日午後的客廳,是我遇見自閉兒的初體驗。儘管曾打開過許多心窗,卻未敲過自閉心門,我愛感性事物,也許是燭光、文學或音符,如今要跨進理性之門,內心卻敲著徬徨的鼓。

鼓聲越來越大,門卻開了縫隙,我率性推開門走到小威旁,他抬頭望著我,一線光芒從門內照出來,鼓聲化為寂靜。

我蹲到與他同高處,順著溫柔光芒,聚焦在他美善的一面,感受他對陀螺的熱情,真心讚美他技術高超。他感受到善意,伸手將陀螺交給我,陀螺在指間轉了轉,鼓聲又開始澎湃,「贏了會傷害自閉兒的心嗎?輸了會讓他覺得沒趣嗎?」

陀螺從手上拋出,力道使得剛好,讓他贏了我,又不覺得我太遜。陀螺停止,小威露出勝利微笑,我隨即裝出苦瓜臉。

陀螺一遍遍地轉,兩顆心越來越近,只是機械式的遊戲,仍如齒輪輾過我感性的神經。我換成丟銅板、猜紙牌、比手腕,他越玩越起勁,有時我看得開心、有時仍想推門而出。

忽然對面房間傳來鋼琴聲,鋼琴聲停歇,房門半開露出一張圓臉,水汪汪的眼睛搜索我全身,然後轉頭露出馬尾辮,再轉頭露出鬼臉,在我來不及回應時,門已匆匆關上。

「嗨!」我在門外喊了一聲,門內卻靜悄悄地沒有回應。

二、

隔了半响,門內的小女孩走出房門到客廳來,拿出桌上的水杯,咕嚕咕嚕仰頭喝了一大口水,喉嚨幾個起伏後,又向我猛眨眼。

她是小威的妹妹,也是她媽口中的音樂天才,表情豐富的臉孔,喚醒我的自私欲,想起身去接近,心音卻浮至耳畔,攔住我:「你不是來陪可愛小女孩,是來幫自閉兒。」

這聲音我並不陌生,儘管常聽得模糊。我再蹲下陪小威玩,抽出紙巾擦乾他鼻涕,關心他學校的事,小威將銅板重壓地板,鏗鏘地傾訴憤怒,我也重壓銅板,同理他的感受。

我用輔導其他小孩的方法來接觸他,但這回是接觸自閉兒,而他的語言又很零碎,心聲聽得更模糊。對於像小威妹妹那樣敏銳的女孩,幾句讚美的話,都會換得燦爛笑容,而對於沉浸在自我海洋的小孩,付出卻常如拋入的細石,難以收到回音。

更專注一段時間後,微弱的回音漸漸浮現,讓我讀懂了一些心情。我知道他因為衛生習慣不好而被同學排斥,因為口齒不清被老師冤枉,這些落寞、憤怒的情緒都累積在心上,在被接納、了解後,表情豐富了點。

在我專注於小威時,屁股被打了一下,我回頭看見琴房內的女孩溜出來偷襲我,鬼靈精的臉,讓人又愛又憐,我伸出手假裝出要抓她,她媽已追來將她抱回。

我知道她媽要我多陪小威,因為兒子是她擔心的寶貝,而女兒是太多人想陪伴的天使,但我為何還是受誘惑?而且越提醒自己,圓臉就越誘惑。所以,助人是什麼?是看見對方的需要,還是自己的需要?可人對於自己用心的付出,真的不想收到回應嗎?

三、

人不一定需要回報,但都需要回應,而每個生命也都有自己回應的樣貌。

像嬰兒餓了只能嚎啕大哭,在母親餵奶後,止住哭泣、露出滿足的面容,就撫慰了母親所有的汗水與淚水;像古老台灣的老師薪水微薄、上課時數多,但學生會感謝老師,老師覺得累,但絕不會像現在這樣,到處有人喊苦。

當社工助人也一樣,若對方覺得「你應該這樣做的」,對付出視如敝屣,我也會深感挫折,需要一段時間調適自己。可小威的內心,並非如此,而是活在厚厚的城牆內,聽不見外界的聲音。

「我再丟丟看,」從陀螺、銅板、紙牌、比手腕,我再回頭拿起陀螺丟,經過多樣的機械式練習後,我對於陀螺的掌握更好,小威的笑容更明顯,因為執著於某個技術的人,總愛有人與他競逐,相互超越。

接觸自己所愛的事物,是一種經驗;關心另外一個人,而走入他的世界,是另一種體驗。像每個母親,不會對深夜被孩子的哭泣聲吵醒,對燒飯做菜打掃到腰酸背痛,多麼地感興趣,但因為愛孩子,所有的無趣都會生機盎然。

而自閉兒,只是在上帝創造的理性與感性數線中,偏向於理性的一端,如天空中的日月星辰,依著理性的規則運行,而無法隨性地亂竄。理性與感性的頭腦內,都藏著知性的靈魂,渴望被了解與接納。 窗外的夜色漸暗,在陪伴小威一晚後,我也結束行程要話別。

預備送我回家,小威的媽媽帶女兒走出房門,女兒好奇地對我從頭打量到腳,再對我露出禮貌性的微笑。

坐在她媽的車子上,慢慢地行到車站,我終於有時間,變個魔術給小女孩看,她也好奇地搜索我的手,想找出謎底。她的臉露出困惑一陣,卻又忽然大笑,也許她關心的不是謎底,而是與人交流,彌補這一晚鎖在房內的缺憾,可惜路途太短,車站很快就到了。

走下車子,揮手與他們話別,天使般的小女孩,隔窗對我做鬼臉,讓我也笑開了。忽然,她卻嚎啕大哭,她媽將車子疾駛而走,我在車站內卻也難過起來。儘管人見人愛,也許她仍是個渴望每回都能玩耍的小女孩。

坐在火車上,眼前盡是她的模樣,傷感情緒在心底渲染開來。火車開動,她的面容從車窗消失,換幕成與小威玩耍的畫面,傷感情緒蛻變成一種平安,告訴我能稍敲開小威心門,仍是我此行的任務。

車門打開,隆隆聲響驚醒了我。剎那間,覺得今天打開的不是小威的心門,而是我內心長久以來,橫隔於理性與感性空間的暗門。我笑了出來,讓真愛的能量流過暗門,瀰漫成一種超越文字與音符的感性體驗。

我調皮地學小女孩模樣,向心中的天使做鬼臉,感謝祂賜給我新的生命經驗。